老韩嘴上常跟沈伯安斗个不停,心里却隐约犯嘀咕,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他伸出一只手,正要去抓桌面上那三枚乾隆通宝,想占一卦瞧瞧吉凶。
还没摸着钱边,沈伯安的手就压了上来,把他按住了。
“嗯?方才不是还振振有词,说我这老帮菜啥也不懂么?”
沈伯安撇了撇嘴,“怎么转眼倒要搬出六爻来算?”
“老太监,你这不也挺怂的?”
“谁怂谁孙子!赌就赌!”老韩瞪眼。
“那小子若能活着回来,老夫就把那块【真武石】送他!”
“嗬!”沈伯安上下打量老韩几眼,“那不是你压箱底的宝贝?舍得?
当年老丁把你从尸堆里拖出来,你都舍不得拿它谢恩呢!”
“你少管!”
老韩另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副赢定了的神气,
“老丁,你别瞅我。
若你徒儿真能回得来,这块真武石,就算我这做师伯的给他一份见面礼!”
他又扭头朝沈伯安抬抬下巴:“老医官,你若输了呢?”
“丁老头这腰伤,我包治包好!”
“就你?若真能治,七八年前早该治好了!”
沈伯安呵呵一笑,没再接话。
从前是没遇上好苗子,如今可不一样。
他就不信,两人联手,还治不好老丁的陈年顽疾。
两人正斗口的工夫,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鸡叫。
咯咯咯!
天就要亮了。
丁师傅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竖起耳朵,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可除了风声呼呼吹过,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心头一紧:陈峥那小子……难不成真折在外头了?
他眼里那点光亮,不由得淡了几分。
便在这时,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哼哈喝喊声,传了进来。
若在平日,只觉得这声音刺耳,今个不知怎的,竟然格外中听。
丁师傅刚要起身,那边老韩赶忙掏出汗巾,往光溜溜的额头上抹了把。
他讪讪开口道:“老丁……那【真武石】,我先给一半,行不?”
沈伯安在一旁听见,嘴角一撇,当即嗤笑起来:
“嗬!韩太监,亏你说得出口,真武石哪有给一半的?”
老韩也不看他,自顾自拿起三枚大钱,低头摇卦,嘴里嘟囔着:
“用你多嘴?我自有道理。”
丁师傅可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鞋底压得地板吱呀作响。
走了几个来回,他忽然停步,转向沈伯安:
“伯安,你瞧……我是这就出去,还是再等等?等人齐了再说?”
“今日本来是说好的,几个后生要比武。
若单迎他一个,是不是不太公道?”
沈伯安哈哈一笑,拎起酒壶斟上一盅:
“来来,老丁,先喝口酒定定神。”
他从未见过丁师傅为了个徒弟,犹豫成这样。
丁师傅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接过酒盅,坐了回去。
恰在此时,老韩手里的三枚大钱,啪地落定。
六爻成卦。
“奇怪……奇怪……”老韩盯着卦象,喃喃自语。
先前那副心疼真武石的模样一扫而空。
转而露出一种极困惑的神情,像是想不通,又像是看出了什么极不寻常的门道。
沈伯安凑过去瞥了一眼卦象,没瞧出个所以然,便挑眉道:
“怎么着,老太监,又想赖账不成?”
老韩没有理会,只在心中暗忖:“陈峥这小子,没有‘命格’?连六爻推算不出他的根底?”
这真是从未听说过,更从未见过的事,实在太过蹊跷。
再一转念,陈峥倒也不是头一回教他觉出邪门。
要知道,六爻一类术数,向来分作两种。
一曰算命,一曰算运。
人自出生落地,便与“命运”二字纠缠一生,其应有之命格,早具定数。
譬如有人生来便是王侯将相之材,有人奔波一世仍碌碌无为,多半是命格所拘。
凡有命格之人,皆在术数中有迹可循,有理可推。
可今日竟撞见一个算不出命格之人,实在教老韩心头震动。
他正待开口,忽听得门外一阵人语嘈杂,夹着零乱脚步声。
想来是丁师傅那班弟子们到了。
老丁站起身,朝两位老友略一颔首,道:“出去瞧瞧?”
门吱呀一声推开。
天光青灰,雨倒是停了,院里湿漉漉的。
老韩同沈伯安跟在他身后,三人踱至树底下。
各自擎碗酒水,慢慢呷了一口,随后缓缓坐下。
目光扫过院中扎堆练功的弟子,最后停在陈峥身上。
老丁眯了眯眼,开口道:“阿峥,你过来。”
陈峥应声上前,垂手侍立。
老丁徐徐说道:“你是我头一个关门弟子。
武行里头,原本达者为先,可你毕竟是半路进门。
这些日子,我带你在后院多练了两趟,他们就嚼起舌根。
有说偏心的,有说你不配的。
话不多好听,却实实在在动了情绪。”
他略顿一顿,声音沉了沉:“你既然入我门下,这委屈,自然不能白受。你可明白?”
陈峥凝神听着,瞧见师父眼中掠过一丝忧虑,心中早已了然。
他躬身回道:“师父吩咐便是,徒儿定当尽力。”
丁师傅颔首,声气忽然一提:“好!武人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不服,便打服!”
他转向众人,扬声道:“今日就在擂台上见真章!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也给你正名的机会!
叫你们晓得,什么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陈峥早留意到以胖大膀子为首的那几人,常斜眼看他,私下嘀咕。
说他不过是得了师父私下指点,才有些许进步。
他从不辩驳,只默默用功。
此时师父既出此言,他心下一片澄明。
是时候让他们看清楚,他陈峥能有今日,靠的绝不是什么小灶,而是自个的血汗。
老丁站起身来,犹如一头下山猛虎,两眼灼灼,将一干后生逐个扫过。
院里静得很,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一个还留着辫子的后生,往前迈了几步,他眼角悄悄往身后一斜。
那边站着个胖大膀子,膀阔腰圆,见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这细微动作,丁师傅全瞧在眼里,却只作不见,嘴角反倒扯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