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心头一紧。
这“极好”二字,究竟是赏识,还是别有意味?
正忖度间,又听得背后人道:
“睁眼罢。拿上那柄油纸伞,出门往西一直走,便是督军府了。”
闻言,陈峥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景象渐渐清楚。
是镇远武馆的门房。
四下里点着油灯,照得通亮。
桌上摆着一本簿子,正是他往日写画的那本。
他四下看了看,梁柱、桌椅、灯盏,件件都认得,连半缕异气也没有。
先前那阵茉莉香里夹着的腥气,也寻不着了。
陈峥喉咙动了动,出声唤道:“大黄,咱们出来了。”声气沙沙的。
黄九闻声睁开眼,愣了一愣,四周一看,果然是熟识的门房。
他心里一跳,莫非真逃出来了?
这一夜的凶险诡怪,真的都过去了。
陈峥上前几步,伸手摸了摸桌案,触手坚实,确是实实在在的木料。
他虽素来不露声色,此时也觉得胸中一松,好似压着的石头落了地。
就在此时。
“阿峥,”她声音轻飘飘的,“姐姐困了,你背我回府罢。”
站在边上的黄九,刚松开握刀的手,原想吼一嗓子,比如什么,“活下来啦!去他娘的老天爷!”
一听这话,顿时噤了声,大气不敢出,生怕扰了林小姐。
陈峥将镰刀别回腰间,侧了侧头。
长发散落在女子脸上,遮住了她的神情。
他略顿了一顿,目光转向大门旁。
那儿倚着两把油纸伞。
他推门出去,撑开一把,雨丝依旧绵密,只是比先前小了许多。
水汽扑面,凉丝丝的。
按林小姐说的,一路向西。
穿过两三条街,道上的积水已没过脚踝,踩下去便发出咕咚声响。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陈峥打量了四周,租界就是租界,这么大的雨,竟然只是没过脚踝而已。
也不知道家里那边怎么样了?
西沽的地势低,若是海河上涨,越过堤防,怕是房子都要塌!
劫后余生的陈峥心思活跃了不少,暗自盘算。
而背上的林小姐一动不动,气息匀静,像是睡熟了。
陈峥一步一步踩在水里,走得很稳。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督军府门前,约莫百步的地方。
陈峥抬头,只见一座威风凛凛的宅邸。
朱门高墙,石狮子把门,琉璃瓦顶。
这派头,比他住的那片漏风的窝棚区,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才往前迈了两步,陡然觉得后颈一凉。
像是被几道冷飕飕的钉子钉住了似的。
陈峥眯眼细细一瞧。
原来是高墙四角暗处,设了几处哨位,黑黢黢的枪口从洞里探出来。
好像是德造重机枪,枪管正对着外头。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大黄,这时缩了缩脖子,拽了下他衣角,声音打颤:
“阿峥……那家伙可不长眼,哒哒哒一梭子……咱们可就交代了……”
陈峥没吭声,只抿紧了嘴唇,朝森严的大门又望了一眼。
随后,他侧过头,正要唤醒背上的人,却见女人已然打了个哈欠。
抬手揉着惺忪睡眼,脸上还带着几分迷糊。
她顺手抹了抹嘴角,仿佛要擦去不存在的口水。
“到了么?”她声音里还带点慵懒,“阿峥的脚力真是快呀。”
“林管……姐姐,”陈峥稍稍迟疑了下,“我就不送您进去了,您下来走两步?”
那女人却摇了摇头,撒娇似的:“这儿到处都是水洼,脏得很。我不下。”
“你背我进去。”
陈峥心里咯噔一下。
这要是被起夜的督军撞见,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脑门上多个窟窿眼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峥咬牙,一副为难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林小姐瞧他这样,捂嘴轻笑:
“阿峥,不如你还是回来做门房罢,我给你加工钱,每月这个数。”
她伸出五根纤指,意思是大洋五块。
陈峥连忙摇头。
“那……十块?”她又张开另一只手。
陈峥仍是摇头。
旁边的大黄都看直了眼。
好家伙,十块大洋!
他在日头底下敲锣得敲多久,才能挣到这个数?
阿峥就这么轻飘飘地拒绝了?
更别说这位林小姐分明是对阿峥有几分意思的。
这般模样、这般身段,还是督军的六姨太……想想都教人心头怦怦跳。
阿峥,真真是给你机会不中用啊!
黄九正自思量,旁边林小姐已叹出一口气:“好,我晓得阿峥硬气!”
特意在“硬气”两字上咬重了三分。
陈峥仍是一张冷脸,只等她从背上下来走路回府。
林小姐见他这般,眉头便蹙起来:“阿峥就这般不情愿同姐姐一处?”
不是不情愿。
是极不情愿。
谁知她肚肠里盘算些什么?横竖不是好路数。
只是这些不便在此刻挑明。陈峥心下暗道。
“好好好,谁叫阿姊就看中你这脾气呢?
这般罢,阿姊也不白占你便宜。
你既救了我,又背我回来,按理该当酬谢,可是不是?”
不见陈峥答话,她也不恼。
旁侧黄九早已看呆了。
他在镇远武馆这些年月,何曾见过林管事这般小女子情态,这样的好脾气?
偏偏这好脾气是对着兄弟的,真教他又酸又羡。
正想着,林小姐又开口道:“这酬谢么……便凑一百大洋略表心意罢。”
陈峥张口仍欲推拒。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谁知这大洋背后,是否又藏着买命的勾当?
“对了,那个谁,也有你一份。”林小姐忽又指指黄九。
她记不得名姓,索性以“那个谁”称呼。
黄九赶忙抢上前接话:“林管事客气了!俺同阿峥这里谢过了!”
陈峥眉头一紧,眼风刚要扫过去。
这贪财的愣头青,莫非嫌金尸木偶,索命索得不够快?
“阿峥莫要推辞,”林小姐道,“这么大的雨,家里怕是要淹了,处处都要大洋使唤。”
这话正戳中陈峥心事。
倘若屋里进水,屋塌墙倒,阿弟和大哥再染病。
暴雨天气,请郎中比登天还难,保不齐就要出人命。
陈峥手中油纸伞微微一颤,眉头锁得更深。
忽然。
有根温热的手指按上眉间:“不要总是皱眉头,难看。”
她说得一本正经,倒教陈峥真个看不透这女子了。
顿了顿,林小姐声气幽幽的:“唉!人来了。如今,哪怕阿峥求我留下,我也得走了。”
陈峥顺着她目光望去。
但见一顶四人抬的轿子,从府门内稳稳出来。
领头的是个老婆子,脚步健得很。
撑一把与陈峥手中式样相仿的油纸伞。
脸皮似老树皮,皱得紧。
百来步路,眨眼便到跟前。
她朝陈峥背上的林小姐略一躬身:“六太太,您回来了。”
眼里只有林小姐一人,全然不瞥陈峥。
林小姐淡淡嗯一声,霎时间,换了副清冷形容,与方才小女儿情态判若两人。
“管家,带钱了么?”
“请六太太吩咐。”
“给他一百大洋,旁边那个,十块。”
“是。”
那老婆子也不多问,径自从怀里掏钱,手指略点数过,分装进两个布囊。
陈峥细看那大洋,并无异气,一丝一缕也没有。
难道三日前见的林小姐,当真不是本主?
他正自沉吟,钱袋子已塞进手里,不容推拒。
手劲之大,叫他这初入明劲的武夫也觉吃劲。
这老婆子不简单,近身时气血之旺,不似老人。
陈峥知道不能推辞,只得与黄九一同躬身道谢。
“小哥,将六太太放下罢。”
声气淡得很,也冷得很。
身高不及陈峥,却叫他觉着自个儿在她眼里,连个物事都算不上。
若非林小姐在此,怕是话也不屑同他说一句。
陈峥依言将林小姐放入轿中。
轿帘一落,便再瞧不见林小姐神情,只听得她声音:
“管家,带牌子了么?”
“太太要哪种?”
“武师。”
“明劲。”
“是。”
老婆子转身看向陈峥,自怀中摸出个木牌。
一手持伞,一手搓磨,木屑簌簌而下。
陈峥看得分明。
好精巧的劲力!
不过片刻,牌正面已刻就“明劲”,反面“武师”。
“拿着。”
木牌抛来,陈峥连忙接住,入手还觉滚烫,那股劲力在牌中未散。
高手!
这督军府的老仆,少说也是暗劲修为。
他正自暗忖,听得轿中林小姐道:
“阿峥,收着罢。不然,你连家都回不去。”
没牌子便回不得家?
这是为何?
他知这牌子金贵。
一来明劲修为卡住了多少人。
二来这牌子不独是武师身份,更是天津武行里的位份。
可武行的牌子,怎由得督军府一个管家发放?
莫非真如江湖所言,宗师再强,强不过枪?
他方要抬头称谢,轿子已起,抬入府中。
老婆子落在最后,陈峥正欲运起瞳术细看,却听得老迈而劲健的声音:
“钱也给了,牌子也给了。再瞧,老婆子便剜了你的招子喂狗。”
声气照旧淡得很,只道寻常事实。
陈峥按下念头,将牌子攥在手心。
原以为明劲之后路会好走些,却不料山外有山,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也不动气,自知动气无益。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提升武道修为,争个地位。
思忖间。
眉心处那卷道书兀自哗啦啦响动起来。
咦?
陈峥心头一跳,掐诀唤出道书。
莫非是瞳术进阶完成了?
他凝神看去。
【瞳术进阶中......】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只见,道书第二页上墨迹渐显。
只是这回不同往常,字迹浮现得极慢。
【差使】:三
“又多出一项来?”
“不知道是什么任务?”
陈峥定睛细看,墨迹慢慢化出四个大字:
【百日筑基(0/5)】
底下又现出一行小字。
【描述:人老而不死是为贼,人死而不僵是为妖。
明明是妖物,却以神自称,还借左道旁门,拿活人祭祀,供养邪神,妄图求得长生,证祖地果位......
‘五通神’,屡次三番用活人献祭,借此躲过三灾五劫,害得祖地遭了邪神侵蚀,污秽不堪。
如今撞见,百日之内将其斩灭,完成‘筑基’,可获道种一颗】
“奖励道种?”
陈峥也读过一些道家典籍。
典籍上说,与‘道’亲近之人,皆有道种,若是能得‘法门’修行,更有可能长生久视,遨游天地。
难道是真的?
而且,这次的差使直接给出了完成奖励,可见难度之大。
陈峥再次打量差使的描述。
“如今撞见......”
这次见到了‘五通神’?
是方才那个老婆婆?
陈峥暗自琢磨。
自个盯上她,就是不知道对方盯上了自己没有?
一旁的大黄却没陈峥这么多的心思。
他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攥着十块大洋。
指头挨个摩挲银元边齿。
沉甸甸的凉意却教他心头热烘烘的。
“一块,两块……”
他压低嗓门念叨,生怕叫雨声盖了数。
雨点劈里啪啦砸在伞面上,像给他打着拍子。
大黄偷眼身旁陈峥,心里明镜似的。
这十块现洋全是沾了好兄弟的光。
若单凭他自己,莫说领赏,怕早教督军府的门卫,拿枪开了脑瓜。
指头数到第三遍,大黄咧嘴一笑,把银元揣进内袋,还特意按了按袋口针脚。
十块现大洋呐!
这年月,够他滋滋润润过三个月哩。
“阿峥,咱们回吧。”
陈峥犹在摩挲那块武师牌子。
闻言,他低应一声,往旧城区的方向走去。
身旁的黄九离了林小姐的视线。
先前那点装出来的斯文样子,全抛在脑后。
一路行来,他只管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阿峥,不是我说你,方才应下林小姐该多好!”
他抻着脖子道,“就凭你这身板,这腰劲,吃碗软饭岂不便宜?偏偏死要面子,活受罪。”
陈峥不答,只将脚步加快三分。
黄九赶上前,扯住他衣角:“林小姐哪处不合你的心意?
这么标致人儿,又开着武馆,配你足足有余了。”
他晓得自己入不得林小姐的眼,不如让兄弟攀上高枝,也好沾带些好处。
陈峥甩脱他手,淡淡问道:“你觉得林小姐是好女人?”
“万一呢?”黄九不解,抬高了声音,附近有些嘈杂,人声越来越密。
在他看来,林小姐应该是那种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委身督军的人。
“别逗你峥哥笑了。”陈峥嘴角一扬。
他随后止步,看向眼前不远的地方。
那里,是连接租界与旧城区的万国桥。
此时此刻,却是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