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打得桥面噼啪作响,人群在雨水中瑟瑟发抖。
万国桥的铁架在水汽中模糊不清。
桥这头租界里的灯光,明晃晃,不像旧城区这边一片漆黑。
要知道,暴雨下了一夜,势头虽然小了,但堤坝依旧塌了。
通往租界的万国桥上早已人山人海。
桥上挤得满满当当,全是旧城区的穷苦人。
有穿破袄的汉子,有包头巾的妇人,还有光脚板的小孩子。
个个浑身透湿,面色惶惶,有些连把伞都没有。
缘故简单,无非是想进租界逃条活路。
像西沽的地势低,窝棚区的房屋经不住大雨,十有八九都塌了。
再待下去,只怕性命难保。
可租界里的洋人老爷和军警巡捕,哪肯放这许多人过去?
故而万国桥两头都设了卡子。
一头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安南巡捕,尖斗笠,黄制服,手持短棍。
另一头是直隶督军警备处的兵,穿着黑衣军装,背着老套筒。
百姓们只敢往军警这边涌,围作一团哀求。
一个花白胡子老汉颤声道:“老总,行行好,放我们过去罢!
过去寻个屋檐蹲一夜,绝不惊扰老爷们……”
抱孩子的妇人带着哭腔,接话道:“就是给个狗洞钻也认了!再淋下去,娃娃要发烧了。”
站岗兵士把枪一横,眼睛一瞪:“滚!再往前挤,老子开枪了!”
众人吓得往后一缩,却又不肯散去。
去年海河上飘着的那些“河漂子”,人人都忘不了。
那是惹恼洋人吃枪子的。
在自家地界上,叫洋人欺压,听着简直好像奇闻怪谈,津门卫的老百姓却早是司空见惯。
故而,巡捕房那边反倒清静下来。
那几个安南巡捕,青布制服裹在身上,铜钮扣锃亮,双手按在牛皮枪套上。
冷眼睨着桥头涌动的人群,嘴角微撇,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气模样。
人群末梢,陈闲缩了缩脖颈。
他披一领破旧蓑衣,怀里个小包袱,早被雨水浸得透湿。
头发黏在额上,水珠顺着腮帮不断流下。
“大哥,”他嗓音发涩,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口,“家里屋塌了,二哥若是回来,寻不见咱们,该如何是好?”
身旁大哥也是同样装束,蓑衣下摆滴水。
他伸手揉了揉陈闲的脑袋,低声道:
“莫慌,咱就在这桥头候着。你二哥命硬,定然平安归来。”
陈闲不再言语,仰面望天。
雨丝细密,比傍晚时分小了些,天色透出些灰白。
他转眼瞅了瞅一旁的黄叔。
黄叔两手拢在袖管里,脖颈伸得老长,两眼直勾勾盯着桥对岸,眉心拧成个山。
突然间。
黄叔面上透出一点喜色,哎了一声道:“阿壮,桥那头好像是你家老二!
你替我瞧瞧,旁边可有个瘦长个子?
莫不是我家小九?”
陈壮兄弟二人一听,登时精神一振。
只是人潮汹涌,桥这头与那头隔得远,哪怕踮起脚,也瞧不真切。
陈壮回头看了眼阿弟陈闲,说道:“三弟,你坐我肩头上,望得清楚些。”
陈闲略一迟疑,道:“大哥的肩膀前日才扭过,我怎好……”
话未说完,陈壮一摆手,咧嘴道:“天天码头扛货,二百斤的麻包都压不垮我,你这点分量算个甚么?快来!”
陈闲见大哥已蹲下身,只好一咬牙,偏身坐上肩头。
陈壮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脖颈叫陈闲的腿压得发红,青筋微微凸起。
陈闲居高而望,桥那头光景顿时清楚。
的确有个人的身形,很像二哥陈峥。
粗布短褂,手中握一把油纸伞,正同两个黑衣军警说话。
雨声人声杂在一处,听不清言语,但看那人从容神态,想必无甚要紧。
陈闲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不觉眼眶发热,忙抬手抹了抹。
黄叔在旁搓手问道:“阿闲,可瞧见小九没有?”
陈闲又望片刻,人群涌动,军警处似乎有人冲卡了。
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人太多了,看不太清楚了,也不确定是不是。”
黄叔叹一口气,喃喃道:“唉!这混小子……”
他转头看见陈家兄弟相互扶持的样子,不由心中暗想。
陈家这三个儿子,兄友弟恭,踏实肯干,只差一个机缘。
若有机会,未必不能出头。
正想着,只见陈壮把三弟从肩上卸下,两脚陷在泥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大哥,你脸色不好看。”陈闲瞅着他,声音怯怯的。
“不碍事,”陈壮拿手抹了把脸,雨水顺着他粗眉往下滴,
“你二哥……真瞧见了?”
“人堆里乱得很,军警拿棍子撵人……的确有个人是二哥。”陈闲不忍大哥担心,说了个慌。
他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二哥。
陈壮点点头,胸腔里还拉着风箱:“能平安就好……能平安就好。”
如今这个光景,租界外的人想进去难,租界里的老百姓想出来也难。
他身子晃了晃,鞋底在湿泥里打滑,晃了几晃才站稳。
陈闲伸手想扶,他却站直了身子道:“没事,大哥没事。”
陈闲不敢言声,只盯着大哥的肩胛骨。
码头扛包的这些年,大哥的脊梁就是一家人的梁柱。
今夜这雨又冷又密,柱子怕是要叫雨水泡软了。
远处卡子口人影乱晃,几声吆喝夹在雨里听不真切。
陈闲缩了缩脖颈,心里头默念道:二哥呀二哥,你快回来罢。
这当口,桥那头可热闹了。
黄九瞧着那几个大兵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扯了扯陈峥的衣角,压低声音道:
“阿峥,要不……咱等晌午军爷放行再过去?你瞧这阵势,忒吓人了。”
若不是陈峥挡在他前头,他早腿软了。
他娘的,平常老百姓,谁教十几杆枪指过?
黄九只觉得裤裆里一阵发紧,咽了口唾沫又道:
“方才老总不是说了么?有革命党混进租界。
咱们平头百姓,何苦赶这趟浑水?体谅体谅军爷的难处?”
陈峥却不吭声。
他急着过桥,是因为方才瞥见对岸晃过两个人影,是阿弟和大哥在那儿等着。
自家人候在那边,岂有教他们干等一个晌午的道理?
只见陈峥面色如常,迈步往前,黄九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瞬,枪子就掀了陈峥的天灵盖。
想起今夜种种遭遇,他把牙一咬,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站岗的头儿是个光头汉子,生得粗眉阔口,披着雨衣。
他瞧见陈峥不要命似的走近,眉头便是一皱。
旁边背枪的手下,穿着湿漉漉的灰布军装。
见状忙要抬枪,却被光头伸手虚按下了。
“甭急。”
几个安南巡捕也凑在一旁棚子下避雨。
他们瞧着陈峥,互相捅咕胳膊肘儿。
一个叼着烟卷的巡捕撇着嘴,一口津腔:
“介算嘛事儿?好么殃儿的往外奔?租界里还不比旧城区强?”
另一个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夹带安南口音接茬:
“脑壳坏掉啦!瞅瞅那边儿。
多少人哭爷爷告奶奶要进来,介位可好,愣往外蹽!”
雨下得正酽,海河上泛起白茫茫的水汽。
桥上,逃难的百姓挤成一片,哭喊声夹带雨声,听得人心里发紧。
几个妇人跪在泥水里,朝租界这边磕头作揖,想求个方便。
军爷们视而不见,反而把注意力更多放在陈峥身上。
陈峥手里油纸伞压得低,步子稳当。
人群瞧见他这架势,渐渐骚动起来。
有个扎麻花辫的女娃,扯嗓子喊:“快瞧!那人要过卡子!”
旁边穿短打的汉子啐了口唾沫:“嘛玩意儿?他能过去,咱为嘛不能?”
人堆里忽然炸起一嗓子:“冲啊!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人群顿时像开了锅的滚水,呼啦啦往前涌。
兵士们架起枪,呵斥声、哭嚎声、雨泼声混作一团。
光头汉子却仍眯着眼打量陈峥,看他一步一步挨近关卡,面色平静。
两人目光一碰,光头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沉稳,和外头的乱象全然不搭调。
身旁那个手下赶忙凑上前道:“头儿,不好!这帮刁民要冲卡!”
话音还没落干净,光头巡官已经掣出匣子炮,朝天上就是一枪。
“嘭!”
枪声震得人耳朵发嗡,弹壳蹦到水洼里,溅起泥星。
方才还朝前涌的百姓,登时吓得缩了脚步。
一个个朝后退去,生怕下一枪便打到自己身上。
枪还在冒烟,光头反手就给了报信的手下一记耳光。
“啪!”声音又清又脆。
“没披上这身皮之前,你也是个平头老百姓。忘了本啦?!”
手下捂着脸连忙哈腰:“不敢忘,头儿教训的是……”
正这当口,陈峥走上前来。
他收了油纸伞,雨水顺伞尖滴成一条线。
他朝光头略一拱手,行的是武师的礼数。
光头眯眼打量他。
见这人穿着短褂,脚下一双布鞋沾满了泥。
“哪的人?”光头嗓门粗砺。
“西沽窝棚的。”
光头一听,嘴角撇了撇,心里觉着有意思。
这雨下了快一天,窝棚区那边早淹得爬不上岸。
人人都巴不得挤进租界寻条活路,眼前这人倒好,反而要出去?
“雨这么大,还往外走?”
他匣子炮还没收,枪口朝下滴水,“莫非外面有牵挂?”
陈峥神色未动,只道:“家中还有两个兄弟。”
光头不言语了。
半晌,他嘿嘿一笑,把枪插回腰里,点了根烟。
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老弟,顾家,我懂。”
光头巡官朝陈峥点了点下巴。
顿了顿,他道:“不是哥们不卖面子,是上峰下了死令子。
今夜有乱党混进租界,要起事。
没通行证,又不是洋人,一律不准出关。”
他说得慢,一字一句,像是怕陈峥听不明白。
旁边挨过巴掌的手下捂着脸,斜眼瞅着,心里嘀咕。
老大平日对洋人赔笑、对上司哈腰,几时对西沽窝棚里出来的人,这么客气过?
不就是个穷小子?
侥幸溜进租界捞生活,还能变了天不成?
黄九在陈峥身后,大气不敢喘。
刚才那一枪响,他裤裆都险些湿了。
可陈峥却纹丝不动,只静静听着,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光头咂咂嘴,把烟扔地上,用鞋底碾了碾:“回吧,中午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