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帝站起身,负手在並不宽敞的书房內踱了两步,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典籍、墙上的简陋掛画,最终又回到秦思齐身上,仿佛不经意地问道:“秦思齐,你出身农家,对民间习俗当为了解。朕近来偶有所思,这寻常百姓家,若分家產,通常依何规矩?”
来了!果然是为了此事!皇帝绝非无故问及家常,这是在借民间之事,探询自己对嫡长继承、对国本的態度!这是在问自己,那日与燕王朱棣的谈话,他究竟持何立场!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內衫。此刻的回答,关乎的已不仅仅是前程,更是身家性命!任何一丝含糊、任何一点倾向,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运转。想起家乡的田垄,想起族老们主持分家的场景,语气儘可能地保持平稳、朴实,如同一个真正的农家子弟在回忆乡土常情:
“回陛下,臣家乡恩施,山多地少,確有此俗。分家之时,通常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依循老祖宗传下来的嫡长继承之惯例。”
“家中田宅、祖產,其大半,定是归於嫡长子承袭,谓之承重。此乃一族之根基,以此保家业不散,香火主祀有人承继,宗庙血食不至断绝。
其余诸子,则按长幼序列,分得些许零散田亩、薄產资財,助其另立门户,开枝散叶。此乃乡间旧例,世代相传,虽未必绝对公允,却胜在脉络明晰,界限清楚,能免却许多兄弟鬩墙之爭,保一家一族之长久安寧。”
刻意將承重、保家业不散、免却兄弟鬩墙这几个关键之词,说得清晰而自然,
如同老农在诉说耕种时节一般理所当然。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多余的发挥,他只陈述了一个在乡土中国延续了千年的、铁一般的现实,嫡长子继承制,是维繫家族稳定、避免內斗的基石。这基石,放在天家,便是国本。
天宝帝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古井深潭。
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盯著秦思齐,从那低垂的眼睫,到他微微抿起的嘴唇,再到那因紧绷而显得异常挺拔的站姿。
那目光並非冰冷的审视,而是直视其內心最细微的涟漪,掂量他话语里每一分真意与偽装。
秦思齐说完了,书房內陷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只有桌上那盏油灯,灯芯偶尔爆开一丝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秦思齐能感觉到,天子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並未移开,让其连指尖都不敢妄动分毫。
时间在沉默中一滴一滴流逝,漫长如同经歷了一个春秋。秦思齐的膝盖开始发酸,后背的冷汗激起一阵寒慄。
良久,久到秦思齐几乎以为自己的回答未能令陛下满意,心头开始漫上绝望时,天宝帝才动了一下。
视线似乎从秦思齐身上移开,扫过书架上那些略显陈旧的典籍,掠过墙上那幅描绘著恩施山水的、笔法稚拙的掛画,开口隨口提道:“绥德州,临近无定河与黄河,水患亦有其特处。”
这句话没头没尾,意味不明。是提醒?是告诫?还是仅仅陈述一个地理事实?秦思齐来不及细想,更不敢揣测圣心。
天宝帝说完,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秦思齐一眼,径直转身,迈步向门外走去。那玄色的常服衣角在门边一闪,便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臣…恭送陛下!”秦思齐再次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面。维持著这个卑微的姿势,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
又过了好一会儿,確认外面再无动静,秦思齐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一般,整个人彻底瘫软下来,跌坐在地。
大口大口地喘著气,如同离水已久的鱼,胸腔剧烈起伏。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掌心全是冰凉的汗渍。
直到此刻,那被强行压制的后怕才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让其手脚发软,心跳失序。秦思齐也知道自己的应天之旅,算是真正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办理离京的一应手续。
再次踏入熟悉的翰林院,感觉已然不同。那几位平日里对他这位新科榜眼还算和顏悦色的掌院学士,此刻態度客气而疏远,带著一种官场上恰到好处的冷漠。
公式化地交代了几句绥德州的民风淳朴,正需贤才教化之类的套话,便挥挥手,让他去与接手的编修交割文书档案。
那过程更是公事公办,对方甚至连寒暄都省了,只埋头清点卷宗。
同僚们大多避之不及,远远看见,或假装未见匆匆走过,或点头示意便立刻移开目光。只有寥寥数人,如陈斋翰、张汝霖等几位真正的同年好友,寻了空隙上前,说些秦兄一路顺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类的宽慰话语。
眼神中却也难掩那一丝此去边陲,恐难再见的惋惜。
吏部的文书已正式下达,明確规定秦思齐有三个月的省亲假期,这算是朝廷对远派官员的一种体恤。
次日,秦思齐便亲自去了码头,仔细比较后,定好了一艘南下武昌府的官船。选择官船,不仅因为安全稳妥,也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与略显拮据的荷包。
算算行程,从京师应天沿江而上到武昌,再转道陆路回老家恩施县,三个月的假期,时间倒是绰绰有余。
离京前,终究还是又去了一次恩师的府上。迎接自己的依旧是朱门紧闭,门前那对石狮子冷漠地矗立著,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秦思齐站在那熟悉的石阶下,望著门楣上那块御赐的匾额,心中並无多少怨懟。
理解这位座师的愤怒与失望。在这极其看重师道门生关係的官场中,门生拂逆师意,几近忘恩负义,是足以让清流唾弃、让恩师蒙羞的行为。恩师闭门不见,已是保全了彼此最后的体面。
秦思齐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言辞恳切,回顾了当处知遇提携之恩,详细解释了自己坚持请求外放的初衷,非为忤逆,实是愿效仿古之贤臣,於地方实务中歷练己身,以求他日能真正为君分忧,为民请命。
信中再次为连日来的不恭与执拗致歉,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最后,他祝愿恩师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將信给门房,对著那扇紧闭的朱门,整理衣冠,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离去。有些路,一旦选择了,便註定要一个人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