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怀仁和楚元君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神情认真起来。
“我从现在起,不领工资了。”阳光明说道。
“不领工资?”楚元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电台……不要你了?不能啊!高台长那么看重你……”
“娘,您别急。”阳光明安抚道,“不是电台不要我,是我工作性质变了。我现在是供给制。”
“供给制?”阳怀仁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词不太理解。
“就是衣食住行,基本生活所需,都由组织上统一安排、供给。”阳光明解释道,“每个月会发一些津贴,但不多,主要是零用。这是对解放前入党的党员干部实行的制度。”
他顿了顿,看着父母瞬间变得震惊无比的脸,缓缓说出了那个他们从未想过的事实:“我在北平解放前,就已经加入了党组织。朱老师,就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和上级领导。”
堂屋里一片寂静。
楚元君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她浑然不觉。阳怀仁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过了好半晌,阳怀仁才用干涩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重复:“你……你是……党员?解放前就……就是?”
“嗯。”阳光明点点头,语气平和而肯定,“那时候形势复杂危险,组织上有严格的保密纪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家里,怕你们担心。”
楚元君猛地用手捂住嘴,眼圈瞬间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是后怕,是震惊,是恍然大悟,也是难以言喻的骄傲和心疼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她哽咽着,上前两步,用力拍打着儿子的胳膊,力道却很轻,“这么大事……你怎么就……怎么就敢……多危险啊!要是被那些特务知道了……你让娘怎么活啊!”
她想起儿子那些晚归的夜晚,想起他偶尔凝重的神色,想起焦家出事时……一切都有了解释!
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那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期,儿子竟然在做着如此危险的事情!而她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一无所知!
阳怀仁也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复杂。震惊、后怕、担忧、还有一丝恍然和……骄傲。
“怪不得……怪不得朱先生对你那么看重……怪不得高台长让你当科长……”他喃喃道,随即又紧张地问,“那……那现在呢?现在没事了吧?”
“爹,您放心。”阳光明握住父亲的手,温声道,“北平都解放了,敌人跑的跑,抓的抓,现在的天下是人民的天下。我的身份,在组织内部是公开的,现在很安全。”
他看向还在抹眼泪的母亲,安慰道:“娘,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能为新中国的诞生尽一份力,我觉得很光荣。”
楚元君用力点头,擦去泪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混杂着泪光的、无比欣慰和自豪的笑容:“光荣……是光荣!我儿子是党员!是打江山的功臣!娘……娘为你骄傲!”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阳怀仁也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圈微红,声音有些沙哑:“好小子!有出息!爹……爹没想到,我阳怀仁的儿子,竟然是地下党!好!好啊!”
他想起自己那条受伤的腿,想起黑市买粮的绝望,想起过去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原来,儿子早就在为推翻那个吃人的旧社会而奋斗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冲淡了所有的后怕和担忧。
里屋,静婉拉着妹妹走出来,两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哥哥。静婉小声问:“哥,你真的是……那个党员?”
阳光明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嗯。不过,咱们要低调,就不要到处宣扬了,心里知道就好。”
“我们知道!”两个小姑娘用力点头,看着哥哥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激动和震惊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现实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
阳怀仁坐回椅子上,眉头微蹙:“光明,你是党员,是干部,执行供给制,爹支持。这是应该的,不能搞特殊。可是……”
他看了一眼妻子和两个女儿,脸上露出忧色:“你每月只有那么点津贴,以后这家里……主要就得靠我和你娘了。可我的工作还没个着落……”
一股压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肩头。儿子有了大出息,是光荣,但养家糊口的责任,似乎更重了。
楚元君也冷静下来,连忙道:“怀仁,你别急。光明为这个家做的已经够多了。前几个月要不是他,咱们一家早就饿死了。现在时局好了,咱们都有手有脚,还能饿着?我明天就出去找活干!”
阳光明看着父母焦虑又坚强的样子,心中温暖又有些酸楚。他温声道:“爹,娘,你们别着急。家里的生计,我有打算。”
他看向父亲:“爹,您的腿到底受过伤,别急着干重活。现在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缺人,您和娘都有文化,找个合适的工作不难。只是现在各行各业刚刚恢复秩序,招工的信息还不畅通,你们别太心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电台那边也缺人。我如果开口,安排一两个岗位,高台长应该不会拒绝。但是……”
他坦诚地说道:“我现在是电台的领导,如果爸妈都在电台工作,难免让人说闲话,影响不好。我的想法是,如果你们能在其他单位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还是避一下嫌。
当然,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去电台也行,我来安排。
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能避免的麻烦,还是避免为好。”
阳怀仁和楚元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
“不去电台!”阳怀仁斩钉截铁地说道,“光明,你说得对。你是领导,我们再去,让人说闲话,影响你工作,也影响电台的风气。爹就是去扛大个、拉洋车,也不去给你添这个麻烦!”
楚元君也点头:“对!我们自己去闯,不信找不到一碗饭吃!”
阳光明知道父母的脾气,他们虽然本分,但骨子里有股要强劲,不愿意依赖子女,更不愿给子女带来麻烦。
他不再坚持,转而问道:“爹,您之前有什么打算吗?听说印刷厂复工了?”
阳怀仁点点头:“嗯,我以前干过的那家‘文华印刷厂’,听说被政府接管了,改叫什么‘北平第一印刷厂’,正在招熟手。我有个老伙计在那儿,说如果我回去,应该能安排个校对的活儿。”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个事儿。以前粮行的一个老掌柜,现在好像在筹办什么‘粮食公司’,托人带话,问我想不想去做账房。”
阳光明思考了一下,建议道:“爹,我个人建议,您去粮店那边。”
“哦?为啥?”阳怀仁问。
“未来的趋势,粮食肯定是国家统购统销的重要物资,粮店迟早都会纳入国营体系。”阳光明分析道,“能在粮食系统里有个正式工作,是稳定的铁饭碗。而且您有文化,还有过做账房的经历,不比在印刷厂差。印刷厂虽然也重要,但工作强度可能更大些。”
阳怀仁认真听着儿子的话,觉得有道理。他本就更倾向于去粮行,毕竟他在印刷厂其实干的时间并不长,反而是做账房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你说得对。”阳怀仁下了决心,“那我这两天就去打听打听,看看那粮食公司具体什么时候招人,需要什么手续。”
楚元君见丈夫有了着落,也开口道:“光明,娘也想找份工作。我还年轻,整天待在家里也不是事儿。以前世道乱,不敢出去,现在太平了,我也想出去做点事,贴补家用。”
阳光明看着母亲虽然清瘦但依然精神的面容,知道她是闲不住的人。而且母亲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心细手巧,确实有能力出去工作。
“娘,您别急,工作的事,我有个想法。”阳光明说道,“朱师母,上个月咱俩在粮店遇到过一次,您还记得吧?”
“记得,朱先生的夫人嘛,看着就挺有文化的,印象挺深。”楚元君点头。
“朱师母也是一名党员,解放后参加了工作,现在在政府的一个部门,主要负责筹备妇女工作。”
阳光明继续说道:“她们那个部门,正需要大量有文化、思想进步的妇女干部,去发动和组织广大妇女参加生产建设、学习文化、争取权益。我觉得,您挺合适的。”
楚元君眼睛一亮:“妇女工作?就是……帮妇女们说话办事?”
“对。”阳光明肯定道,“宣传新婚姻法,反对封建压迫,组织妇女学习识字,参加生产劳动,帮助解决家庭困难……事情很多,也很有意义。朱师母那边正缺人手,我要是跟她说一声,您过去帮忙,应该没问题。”
楚元君听得心潮澎湃。她这辈子,前几十年围着锅台转,伺候公婆,相夫教子,经历过战乱、饥饿、屈辱,深深知道旧社会里女人的不易。能为妇女们做点事,发出一点声音,她觉得很有意义。
“我……我能行吗?”她有些忐忑,但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怎么不行?”阳光明鼓励道,“您有文化,明事理,待人热心,又吃过苦,知道妇女们的难处。只要肯学,肯定能做好。”
“那……那要不,你帮娘问问?”楚元君下了决心。
“行,我明天就去跟朱师母说。”阳光明笑道,“不过,娘,这工作可能不轻松,要经常下街道、进工厂,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我不怕辛苦!”楚元君挺直腰板,“能为新社会出把力,辛苦点怕啥!”
一家人说到这儿,气氛轻松了许多,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焦二憨厚的声音:“阳科长!饭做好啦,我娘让我来请您!”
阳光明应了一声,对家人说道:“那我过去了。”
楚元君连忙道:“快去快去,别让人家等久了。替我们谢谢焦大娘。”
阳光明出了堂屋,看到焦二正站在院子里搓着手等着。
“阳科长,走吧!”焦二乐呵呵地引路。
两人穿过垂花门,来到前院焦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和饭菜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焦家的倒座房虽然不大,但此刻灯火通明,收拾得格外整洁。
正中一张方桌已经摆开,上面摆着几样菜: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汤汁金黄浓稠;一盘油光闪闪的红烧肉,肥瘦相间,色泽诱人;一盘清炒白菜,碧绿喜人;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菜,主食是新蒸的白面馒头。
菜式不算多,但在这个年月,尤其是对焦家这样刚刚走出困境的家庭来说,已经是极为丰盛、倾尽全力的招待了。
焦振山和焦大娘都站在桌旁,见到阳光明进来,连忙迎上来。
“阳先生来了!快请坐,快请坐!”焦振山的脸色红润,腰板挺直。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褂子,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热情笑容。
焦大娘也搓着手,有些局促地笑道:“阳先生,家里简陋,也没啥好菜,您别嫌弃,将就着吃点。”
“焦师傅,焦大娘,你们太客气了。”阳光明连忙道,“这已经很好了,让你们破费了。”
“破费啥!应该的!”焦振山拉着阳光明在主位坐下,“要不是您,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这个家也早就散了。别说一顿饭,就是天天请您,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万一!”
焦大端着一壶烫好的酒过来,给阳光明斟上:“阳科长,这是我刚买来的老白干,您尝尝。”
焦二则忙着给大家分筷子、摆碗。
一家人围桌坐下,焦振山举起酒杯,神情郑重:“阳先生,这第一杯酒,我敬您!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焦振山不会说漂亮话,都在酒里了!”说完,一仰脖,干了。
阳光明也端起酒杯:“焦师傅言重了。邻里相助,本是应当。看到您康复,看到焦大哥焦二哥有出息,我比什么都高兴。”他也喝了一口。
酒很烈,入口火辣,但心里暖洋洋的。
焦大娘也举起杯:“阳先生,我也敬您。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菩萨心肠……以前那些苦日子,我想都不敢想……现在,老头子好了,俩儿子都有了好工作,这日子……有盼头了!”她声音哽咽,也喝了一小口。
焦大焦二也纷纷举杯,说着感谢的话。
气氛热烈而真诚,阳光明能感受到这一家人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焦振山叹了口气,感慨道:“阳先生,不瞒您说,我现在想想,还跟做梦似的。年前的时候,我还躺在炕上等死,家里揭不开锅,老大老二整天愁眉苦脸……这才多久?天就变了!”
他指了指桌上的菜:“搁以前,过年都吃不上这么一顿。现在,老大老二开了工资,加起来五十多万,还有小米。
我也回厂子上班了,虽然还是保卫员,工资不如他们小哥俩,但也是正经收入。家里四个人,三个挣工资,这日子……真是想都不敢想!”
焦大娘也连连点头:“是啊,现在粮站有平价粮,虽然要排队,但总能买到。煤厂也有配给煤,冬天冻不着了。街上太平了,没有兵痞流氓收保护费了……这新社会,就是好!”
阳光明微笑道:“这才刚刚开始。以后国家建设好了,工厂多了,工作机会更多,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对对对!跟着新政府走,准没错!”焦振山用力点头,“阳先生,您是有大本事的人,又在电台当领导,以后还得靠您多照应这俩小子。他们笨,但肯干,听话,您多指点他们。”
焦大立刻表态:“爹,您放心,我们一定听阳科长的话,好好干!”
焦二也拍胸脯:“对!绝不给我们焦家丢人,更不给阳科长丢人!”
阳光明看着这朴实的一家人,心中充满欣慰。他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他们用自己的勤劳和感恩,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正在开启全新的生活。
晚饭在温暖融洽的气氛中结束。阳光明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勉励的话,便起身告辞。
焦家全家一直把他送到月亮门口,千恩万谢。
回到东跨院,父母屋里还亮着灯。阳光明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是阳怀仁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父母都还没睡,正坐在炕沿上说话,显然还在消化晚上得知的消息。
“回来啦?焦家招待得还好吧?”楚元君问道。
“很好,很丰盛,焦师傅和焦大娘太热情了。”阳光明在凳子上坐下。
阳怀仁点点头,“你是他们家的贵人。知恩图报,是老焦家的秉性。”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主要是商量接下来的安排。阳怀仁决定明天就去打听粮食公司招工的事,楚元君则等着儿子去问朱师母的消息。
夜色渐深,阳光明起身回自己屋。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依稀传来的寂静声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个人的命运,家庭的变迁,与时代的洪流交织在一起。他见证了黑暗,参与了黎明,如今正投身于新世界的建设。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