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三月,北平的春天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
护城河畔的柳枝抽出了鹅黄的新芽,在依然料峭的寒风里摇曳。街面上的景象与两个月前已是天壤之别。
青天白日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悬挂起来的红色旗帜和标语。街道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穿着灰蓝色制服的清洁工人按时出现在各个街区。
巡逻的不再是神色倨傲的国军士兵,而是佩戴“治安”袖标的市民纠察队和纪律严明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态度和气,遇到问路的百姓会耐心指路,看到老人负重还会主动帮忙。
粮店、煤铺重新开业了,门前依然排着队,但队伍井然有序。
政府推出了“平价粮”和“配给煤”,虽然数量有限,需要凭户口本按人头购买,价格也并非十分低廉,但至少稳定、透明,不再是一日数涨的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
最重要的是,人心安定了。
街谈巷议的内容,从“还能活几天”“粮价又涨了多少”,逐渐变成了“合作社什么时候建”“扫盲班什么时候开”“哪里在招工”。
一种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节奏,开始在这座千年古都的脉搏中重新跳动。
北平广播电台,作为最早被接管、最早恢复正常运转的重要单位之一,更是沉浸在一片忙碌而有序的革新气氛中。
接管初期的紧张与戒备已经过去,电台的工作重点从“保卫”转向了“建设”和“发声”。
高天霖正式被任命为北平广播电台台长,全面主持工作。原来的台长是个老派的技术官僚,在和平协议达成后便称病不出,不久后递交了辞呈,据说已经南下了。
阳光明依旧是警卫科科长,但肩上的担子悄然发生了变化。
电台内外秩序井然,有周志刚排长带领的解放军战士常驻,加上警卫科日益精干的队伍,安全保卫工作已经形成了成熟的体系和常态化的机制。敌特破坏的威胁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降至最低。
他的工作重心,逐渐从纯粹的武装保卫,向更全面的行政管理过渡。
高天霖十分倚重年轻沉稳、能力出众的阳光明,许多行政和外联事务都交由他处理。
三月二日,一个春寒犹存的上午,高天霖将阳光明叫到了台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陈设简朴,但墙上多了几张新中国的宣传画,桌上摆放着最新的《人民日报和内部学习资料。
“光明,坐。”高天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带着惯有的沉稳,但眼神中透着些微的兴奋。
阳光明坐下,静待指示。
“有个重要的消息。”高天霖开门见山,“上级已经正式批复,我们北平广播电台,从即日起,完全收归国有,成为新中国的人民广播电台,直属华北局宣传部领导。”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意味着,我们要进行全面的系统性的改造。不仅仅是换个牌子,而是要从指导思想、组织结构、工作内容、人员队伍等各个方面,彻底转变成为党和人民的喉舌。”
阳光明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历史的必然。
“改造工作预计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高天霖说道,“技术人员和大部分工作人员队伍要保持稳定,这是保证电台正常运转的基础。但各部门需要进行调整,要建立新的规章制度,最重要的是……”
他加重了语气:“要建立电台的党委会。党的领导必须深入到电台的每一个环节。”
阳光明心中一动。党委会,这是新政权下所有重要单位的核心领导机构。
“经过上级考察和批准,我们电台第一届党委会,由五名委员组成。”高天霖看着阳光明,目光中带着信任与期许,“我担任党官员。另外四位委员,包括负责日常工作的副台长,负责技术工作的工程师,宣传编播的负责人,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说道:“你,阳光明同志。”
阳光明虽然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任命,心中仍是一阵激荡。
“高台长,我……”阳光明想说什么。
高天霖摆摆手,打断了他:“光明,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你的能力、贡献,特别是在解放前夕保卫电台、挫败敌特破坏过程中的突出表现,组织上都看在眼里。
你虽然是年轻同志,但党性坚定,处事沉稳,有勇有谋,在群众中也有威信。党委需要你这样有战斗经验、又熟悉电台情况的同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正在出操训练的警卫科战士和解放军士兵,缓缓说道:
“党委成立后,你的工作职责会有调整。警卫科科长还是你兼任,这是你的老本行,不能丢。但另外,党委决定,由你分管总务处。”
“总务处?”阳光明微微一愣。总务处负责电台的行政、后勤、财务、物资等一应杂务,事务繁杂,责任重大。
“对。”高天霖转过身,看着阳光明,“总务处是电台运转的保障部门,千头万绪,很考验人的统筹协调能力和细致程度。
原来负责总务的老李,人是好人,但观念旧,管理方法也落后,跟不上新形势的要求。
我们需要一个既有原则性,又能灵活处理具体问题、懂得新式管理方法的同志去抓起来。我觉得你合适。”
阳光明迅速思考着。总务工作确实繁琐,但正如高台长所说,这是保障电台正常运转的关键。
他在前三世的经历中,无论是管理庞大商业帝国还是协调科研机构的资源,都积累了丰富的管理经验。这个岗位,他确实有能力做好。
“我服从组织安排。”阳光明站起身,郑重说道,“一定尽力做好工作,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好!”高天霖满意地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推辞。具体的工作交接和部署,等党委正式成立后,我们再详细安排。”
他走回办公桌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我,还有其他几位解放前入党的干部,从现在起,不再领取工资了。”
阳光明静静听着,对这个变化并不意外。他了解这段历史。
“我们纳入供给制。”高天霖解释道,“衣食住行,包括家属的基本生活保障,都由组织统一供给。每个月会发一些津贴,但数量不多,主要是用于购买一些个人零用品。”
阳光也很清楚,供给制要一直执行到五二年。然后会过渡到‘工资分’制,而完全意义上的工资制,要到五五年才会出台。
在五五年之前,党员干部,个人是不愁吃穿的,组织都会安排好。但能拿出来补贴家里的钱,就非常有限了。
这个年代的干部,是真正奉献了一切!
阳光明点点头:“高台长,我明白。这是革命的需要,是保持干部队伍纯洁性、与群众同甘共苦的必要措施。我个人没有问题。”
他知道,在建国初期物资极其匮乏、通货膨胀压力巨大的情况下,供给制是稳定干部队伍、集中资源进行建设的最有效方式。
虽然党员干部个人生活清苦,但对于整个政权的巩固和建设,至关重要。
高天霖欣慰地看着他:“你能理解就好。我还担心你们年轻同志,会有想法。不过,家里如果真有特殊困难,组织上也会酌情考虑,给与一定的补助。这个你放心。”
“谢谢高台长关心。”阳光明说道,“我家里目前还好,能应付。”
从高天霖办公室出来,阳光明走在三楼安静的走廊里,心中思绪纷繁。
党委委员,分管总务处,这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电台的领导核心,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供给制,意味着他每月拿回家的钱将大幅减少。虽然组织保障基本生活,但想要改善家庭条件,让父母妹妹们过得更好,就需要另想办法了。
好在,他还有冰箱空间。在遵守纪律、不暴露秘密的前提下,适当改善家人生活,还是可以做到的。父亲母亲也都还年轻,有文化,在新社会里找到工作、自食其力,应该也不难。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推开窗户。早春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解冻的微腥气息。
楼下院子里,周志刚排长正带领战士们进行队列训练,口号声嘹亮整齐。旁边,焦大和焦二也在组织警卫科的队员们进行体能训练,两人一丝不苟,颇有章法。
更远处,电台的大门敞开着,偶尔有工作人员进出,脸上大多带着忙碌而充实的神情。
一种崭新的充满活力的秩序,正在这里生根发芽。
三月五号,农历二月初六,惊蛰刚过。
天气依旧有些寒冷,但阳光显得明亮了许多,照在人身上有了淡淡的暖意。
下午五点半,北平广播电台警卫科值班室内,焦大和焦二兄弟俩正在交接班。两人都换下了执勤的制服,穿上了自己的棉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阳科长!”看到阳光明从楼上下来,焦二立刻迎了上去,黝黑的脸上笑容灿烂,“您下班啦?”
“嗯,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准备回去了。”阳光明点点头,看着两人,“你们也交班了?”
“交了交了!”焦大搓着手,有些局促,但眼神热切,“阳科长,今天……今天我和老二领了上个月的工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迭崭新的纸币和一张盖着红章的条子。
“喏,这是二十六万,还有这张票,能去粮站领三十斤小米。”焦大的声音有些发颤。
阳光明接过来看了看。这是新中国第一套人民币,面额很大,但实际购买力需要结合实物折算。
北平解放后,市面上原有的金圆券早已被彻底废弃,银元交易也受到限制,第一套人民币逐渐成为法定货币。
但由于长期恶性通货膨胀的影响尚未完全消除,物价仍不稳定,所以许多单位发放工资时,采取了“实物加工资”的混合方式。
尤其是像粮食这样的基本生活物资,直接折算发放,更能保障职工的基本生活。
“二十六万加三十斤小米……”阳光明估算了一下,在这个物价体系尚未完全稳定的过渡期,这笔收入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已经相当不错,足以维持一个三四口之家的基本温饱,还能略有结余。
“真不少。”阳光明将钱和票递还给焦大,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好好干,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
焦二在一旁嘿嘿直笑,挠着头:“是啊,阳科长,以后我们就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心里别提多踏实了!”
焦大小心翼翼地把钱重新包好,然后看着阳光明,脸上露出恳切之色:“阳科长,我和老二商量了,想……想请您下顿馆子!要不是您,我们兄弟俩哪能有今天?这份工作,这份安稳,都是您给的!我们得好好谢谢您!”
焦二也连忙点头:“对对对!阳科长,您一定得赏脸!我们知道前门大街那边新开了家饭馆,听说手艺不错,咱去那儿!”
阳光明看着兄弟二人真挚而热切的眼神,心中温暖。他知道,这是两个质朴汉子最直接的感恩方式。
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焦大哥,焦二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下馆子就不必了。现在国家刚安定,百废待兴,咱们能省一点是一点。这钱,拿回家去,给焦师傅和焦大娘买点好吃的,添置点家用,比什么都强。”
焦大急了:“阳科长,这不行!这顿酒不喝,我们心里过意不去!您是我们的恩人,更是我们的领导,请您吃顿饭,天经地义!”
阳光明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但坚定:“焦大哥,你听我说。咱们是同志,是战友,更是住在一个院子的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谈不上恩不恩的。
你们有了好工作,能养家了,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这钱,留着改善家里生活,我看着比什么都高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我现在是党员干部,有纪律要求,不能随便接受吃请。你们的心意,我明白,真的心领了。”
焦大和焦二对视一眼,都有些失落,但阳光明的话句句在理,特别是提到“党员干部的纪律”,让他们不敢再坚持。
焦大脑子转得快,眼睛一亮,又有了主意:“那……阳科长,不下馆子也行!要不……您今晚到我们家吃顿便饭?让我娘做几个家常菜,咱们就在家里吃,这总行吧?这不算吃请,就是邻居串个门,吃顿家常饭!”
焦二也连忙附和:“对对对!阳科长,这个您可不能再推了!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我让我娘杀只鸡,再买点肉,好好做几个菜!您要是不去,那就是瞧不起我们了!”
阳光明看着两人殷切的眼神,知道再推辞就伤感情了。在家里吃顿便饭,确实不算违反原则,也能让焦家人了却心愿。
他沉吟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好吧,既然你们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说好了,就是家常便饭,千万别特意破费。有口热乎饭吃就行。”
“哎!好嘞!”焦大焦二顿时喜笑颜开。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焦二迫不及待。
“行,一起回去。”阳光明笑道。
三人一同走出电台大楼。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给灰扑扑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暖色。街道上行人多了些,虽然大多衣着简朴,但步履从容,脸上少了往日的惶急。
一路上,焦大焦二难掩兴奋,话也多了起来,说着领工资时的心情,说着对未来生活的打算。阳光明微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
走到胡同口时,阳光明对两人说道:“你们先回家,跟焦大娘说一声,别让她太忙活。我回家放个东西,跟家里说一声就过去。”
“好嘞!阳科长,那我们就在家等您!”焦大应道。
兄弟二人脚步轻快地往自家院子走去。阳光明则转向东跨院。
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屋里亮着灯,楚元君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飘出饭菜的香气。
阳怀仁坐在八仙桌旁,就着油灯看一张旧报纸。
“爹,娘,我回来了。”阳光明招呼道。
“回来啦?”楚元君回过头,脸上带着笑,“饭快好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娘,今晚别做我的饭了。”阳光明说道,“焦大哥和焦二哥开了工资,非要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我推不掉,答应了。”
楚元君闻言,放下锅铲,擦了擦手走过来:“焦家兄弟请客?也是,他们得了这么好的工作,是该感谢你。不过……去人家家里吃饭,空着手不好吧?要不要带点东西?”
“不用了娘,就是邻居间吃顿便饭。”阳光明摇摇头,“他们一片心意,我带了东西去,反而显得生分。”
阳怀仁放下报纸,问道:“他们兄弟俩这个月开了多少工资?”
阳光明在桌边坐下:“二十六万人民币,再加三十斤小米的票。”
“二十六万……”阳怀仁喃喃重复,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不少啊!正经工作,就是不一样。他俩以前在车站扛包,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安稳。”
楚元君也感叹:“是啊,焦家这下可算熬出头了。三个大男人都有正经收入,日子肯定能过好。”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儿子,“对了,光明,新政府接管电台也一个多月了,你这个月……工资是多少?”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儿子现在是科长了,还是高台长看重的人,收入应该不会比焦家兄弟低吧?
阳光明看着父母期待又带着点好奇的眼神,知道是时候把一些事情告诉他们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爹,娘,有件事,一直没跟你们说。现在社会安定了,也该让你们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