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平,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铅色,仿佛承载着这座古都沉甸甸的心事。
寒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胡同深处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芝麻胡同秘密小院的堂屋里,光线有些昏暗。
阳光明站在堂屋中央,身姿挺拔如松,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站在面前的焦大和焦二。
经过几天系统性的近乎严苛的基础培训,这两兄弟眼神中原本那份属于市井青年的懵懂和冲动,已经沉淀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灌输后、正在努力消化吸收的认真和谨慎。
他们站得笔直,像是两棵被骤然拉直、努力向着阳光生长的茁壮白杨,既带着几分青涩的倔犟,又充满了对眼前这位“阳先生”的敬畏。
“基本的观察、传递消息和应对盘问,你们掌握得很快。”
阳光明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在这空旷的堂屋里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焦氏兄弟的心上。
“这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他略作停顿,让这句肯定的话语充分被吸收,然后才继续道,“但纸上谈兵终觉浅。接下来,我们需要开始做一些实际的事情,不会太复杂,主要是辅助我收集一些信息,算是……练手。”
焦大立刻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腰板,胸膛微微起伏,眼神灼灼如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阳先生,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兄弟俩也保证完成任务!”
旁边的焦二也用力点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双手不自觉地在裤腿上搓了搓,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投入一场真正的“战斗”。
阳光明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我们需要了解一些军方高层人士的动向。”
阳光明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比如,他们除了办公和住所,平时还喜欢去哪些地方?
像丰泽园、北平饭店这类高档场所,他们是否经常光顾?
具体的时间,有没有规律可循?”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顿了顿,“这些信息,不需要你们深入虎穴去冒险打听,只需要在外围,用我教你们的方法,多听、多看、多留意。”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兄弟二人脸上,具体解释道:
“比如,留意街上巡逻士兵换岗、休息时的闲谈;观察那些高档场所附近,是否有特殊的、牌照不一般的车辆停靠,或者是否有固定的眼神警惕的便衣警卫;
还有,车夫、报童、街边的小贩,这些消息灵通、耳朵尖的人,在闲聊时会不会无意中提到某位‘长官’、某辆‘黑轿车’的相关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强调道:“记住,安全第一。这永远是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铁律。
你们只是旁观者,是影子,是风,看过听过,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
不要主动凑上去打听,更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怕一丝好奇的打量都不行。
听到、看到什么,回来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不要加入自己的任何猜测和想象。明白吗?”
“明白!”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在这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眼神里的坚定并未减少。
“好。”
阳光明直起身,“从明天开始,你们就分头行动。焦大,你负责丰泽园附近。
焦二,你去北平饭店周边。
注意,每天出发的时间、走过的路线,都要有意识地变换,不要形成固定的规律,让人摸到踪迹。
每天傍晚,天色将黑未黑之时,我们在这里碰头。”
布置完任务,阳光明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反而有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清楚,依靠焦大焦二这种外围的基础的信息收集,想要直接触及“穿心计划”那样的绝密核心,自然没有一丝希望。
这更像是一次对两人心性、能力和纪律性的实战检验,同时也是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铺陈一些可能用得上的琐碎但或许能拼凑出某些规律的背景信息。
他们是阳光明伸向这座城市的触角,虽然稚嫩,但聊胜于无。
而阳光明自己,则必须开始利用那独一无二的空间探查能力,尝试接近付作义和鄂友三这两位关键人物,进行真正的核心突破。
空间的探查范围是三米,这给了他一定的操作空间和底气。
但正如他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付作义身为华北“剿总”司令,鄂友三作为其心腹骑兵旅长,二人的办公地点在警备森严的新华门内的“海子里”,住所也多在西城诸如绒线胡同之类戒备同样严密的区域。
以他目前公开的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市民身份,根本不可能靠近那些核心区域半步,连在附近长时间徘徊都会引来盘查。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路上,在他们移动的车辆中。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需要极大的运气。
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
他根据脑海中那些并非绝对机密,甚至有些是公开见报的信息,结合对这座城市街道的熟悉,谨慎地推断出几条付作义和鄂友三车队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
比如从新华门到西城官邸,或者前往西郊机场等地的必经之路。
他像是一个最有耐性的渔夫,在浩瀚而危险的水域中,选择了几处可能有大鱼经过的水道,布下了无形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网。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的生活节奏变得规律而紧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
上午,他通常会去朱老师家学习,或者在家陪伴父母,处理一些翻译文稿的“正经工作”,完美地维持着表面上的正常与平静。
下午,他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化身成不同的角色,出现在那几条推断出的路线附近。
他刻意保持着一种松弛而自然的状态,避免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地点引起暗探或巡逻兵的怀疑。
行走,驻足,观望街景,或者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
机会确实存在,但结果并未带来惊喜。
几天之内,他有两次感知到付作义那由三辆黑色轿车组成、前后有摩托车护卫的标识明显的车队,从他附近街道疾驰而过。
还有三次,与鄂友三乘坐的,同样不显山露水,但车型更显彪悍的军用吉普车错身而过。
每一次,当目标车辆进入他三米范围的瞬间,他的意识便如同被按下了启动键的最精密雷达,瞬间扫过车厢内部,不放过任何细节。
他“看”到了车内穿着笔挺呢子军装、肩章耀眼的军官。
他的意念也迅速而精准地探入那些放在座位旁,或腿上的皮质公文包,翻阅着里面的文件。
文件不少,有请求部队调动换防的申请报告,有申请物资补充的冗长清单,有关于地方治安情况的例行汇报……
其中甚至有一两份边缘标注着“密”字的,内容涉及北平城外某个局部防务的调整,具有一定的军事价值,若在平时,也算是不错的收获。
但,都不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份关乎西柏坡安危,代号“穿心”的绝密计划。
希望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每次都能荡起一圈涟漪,带来片刻的期待,但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更深的空洞。
阳光明并不气馁,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如此重要的、足以影响战局的绝密计划,其文本的保管和传递必然有极其严格的规程,岂是那么容易在移动的,相对不够保密的车厢里,就能恰好撞见的?
他依旧保持着猎人般的耐心,继续着这种在外人看来近乎徒劳的蹲守与等待。
与此同时,焦大和焦二带回的信息开始逐渐汇聚,虽然零散,却也在一点点勾勒出某些轮廓。
“阳先生。”
焦大汇报时,眼神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认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丰泽园那边,这几天确实看到过几拨军官模样的人进去,看着级别不低,门口一直有挎着枪的卫兵守着,生人勿近的样子。
我们记着您的话,没敢靠太近,就在对面街角的茶摊和杂货铺附近转了转,听到的也都是些闲篇儿,没什么有用的。”
相比之下,焦二则显得兴奋许多,脸上泛着红光:“北平饭店更热闹!当官的去得多,还有好多穿着奇怪、叽里呱啦的洋人!
我看见过一辆特别黑、特别亮的轿车,下来个矮胖的军官,派头大得很,门口的服务生和穿便衣的人都对他点头哈腰的。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听一个拉黄包车的在跟人闲聊,说那个矮胖军官好像姓鄂,是那儿的常客,差不多天天都去,有时候一天还去两回呢!”
“姓鄂?常客?天天都去?”
阳光明心中一动。
鄂友三!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鄂友三!
这与他之前的判断和零星观察,完全吻合。
北平饭店作为此时北平最高档、最西化的场所之一,确实是这些手握重权、追求享乐的高级军官宴饮、交际、甚至进行某些隐秘交易的重要地点。
结合焦二的信息和自己之前数次无功而返的蹲守,阳光明敏锐地意识到,在高速流动、环境不可控的车厢内获取绝密文件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或许,一个相对固定的、私密的、且目标人物经常出现、容易放松警惕的场所,机会更大。
而北平饭店,无疑是一个极具潜力和操作性的目标。
一个新的、更为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十月十二号,傍晚。
芝麻胡同的秘密小院里,油灯如豆。
阳光明仔细地梳理着焦大焦二这些天收集到的所有零散信息。虽然大多琐碎,甚至有些无稽,但拼凑起来,相互印证,确实明确了丰泽园和北平饭店是军方高官频繁出入的场所,尤其是鄂友三,几乎将北平饭店当成了另一个办公地点和私人俱乐部。
“是时候换个战场了。”阳光明低声自语。
他决定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北平饭店。即使最终无法直接得到“穿心计划”,能在这些军官们推杯换盏、精神松懈的场合,获取一些其他有价值的军事机密,也是巨大的收获。
更何况,退一步讲,就算此行一无所获,能在这个时代的北平饭店,品尝那些顶尖厨师造就的美食,安抚一下被这个物质匮乏时代反复折磨的味蕾和肠胃,也算是不虚此行,是一种别样的慰藉。
他之前从四海社那个据点“取”来的那些金圆券,正愁没处花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想要去北平饭店这样的高档场所,几套高档服装是必不可少的行头。
他专门去了高档服装,买了几套质地考究、款式时髦的进口面料高档西装、几双纯牛皮皮鞋以及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瑞士手表。
这些东西,他都仔细地存放在秘密小院那个不起眼的旧衣柜里,方便换装。
再次站在那面模糊的穿衣镜前,阳光明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
雪白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深蓝色领带,脚上是擦得锃亮如镜的黑色牛皮鞋,手腕上戴着那块复古风格的金属腕表。
三世轮回积累下的气质沉淀下来,让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从容、贵气与疏离,与平日里那个穿着半旧长衫、沉稳内敛的年轻租户判若两人,仿佛是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走出的个体。
他对着镜子,仔细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这副精心打造的“行头”,是进入北平饭店那个特定圈子,而不会显得突兀的最佳通行证。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成了北平饭店的常客。
他有时在一楼大厅那铺着厚绒地毯的咖啡座,悠闲地品着香气浓郁的咖啡,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当天的报纸,目光偶尔掠过进出的人流;
有时在二楼的西餐厅,点上一份七分熟的牛排或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乳鸽,配以红酒,慢条斯理地享用,动作优雅而熟练;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在三楼的中餐厅用餐,这里更符合国人的饮食习惯,热闹的氛围中也更容易观察到那些前来聚餐、面色红润的军官们。
他出手阔绰,点菜从容,对服务生态度温和却带着适当的不容逾越的疏离,完全符合一个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见过世面的“富家公子”或者“留洋归来”的青年才俊形象。
他很少主动与人攀谈,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用餐、观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邻桌的低声笑语,服务员之间的简短交流。
让他感到精神一振的是,焦二的消息非常准确。
鄂友三确实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似乎对四楼的一个固定包间情有独钟。
阳光明几次巧妙地“偶遇”,看到他在副官和几名贴身卫兵的簇拥下,面色红润,谈笑风生地径直上了四楼。
四楼是高级包间区,装修更为奢华,私密性极好,寻常客人无法随意进入。
每次鄂友三前来,四楼的楼梯口和走廊都会明显增设岗哨,戒备程度明显比楼下大厅和普通包间区森严数倍。
这并没有难倒阳光明。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前台,用一口略带吴侬软语口音的官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表示自己想长租一间安静、视野好的上等客房,用于“写作”和休息,不喜被人打扰。
他给出的价格相当诱人,并且爽快地预付了足足半个月的房费。
前台经理见他气度不凡,衣著考究,出手大方,谈吐间自带一股贵气,自然是殷勤备至,不敢有丝毫怠慢。
很快,阳光明如愿拿到了五楼一间客房的钥匙。
五楼是客房部,环境更为清静,而他选择的这间客房,恰好位于四楼那个鄂友三专用包间的正上方。
这个位置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是实施他计划的最佳点位。
他站在五楼客房的窗边,透过擦拭明亮的玻璃,看着楼下街道上如织的人流和车马,心中冷静地盘算着。
只要鄂友三在四楼的包间宴客或密谈,他身处正上方的客房,蹲下身子,那三米的有效垂直探查范围,足以像一只无形的眼睛,穿透钢筋水泥的阻隔,覆盖下方包间的大部分区域,捕捉到任何可能出现的纸质文件。
此后的几天,阳光明白天依旧以各种身份在外活动,维持着毫无破绽的正常生活轨迹,傍晚时分则往往会准时入住北平饭店五楼的这间客房。
他并不总是待在房间里,有时会出去到其他餐厅用餐,有时会在饭店的酒吧或休息区流连。
但每当观察到鄂友三的车队抵达饭店门口,或者发现四楼楼梯口的戒备突然加强时,他就会像接收到信号的猎豹,迅速而自然地返回五楼客房,进入临战状态。
连续五天,鄂友三有四天都出现在了北平饭店四楼的包间。
阳光明每次都会在他进入包间、酒宴气氛逐渐升温后,立刻反锁客房房门,拉上窗帘,然后走到房间中央,屏息凝神,将意识彻底沉入脑海中的空间。
感知力如同无形的波纹,精准地向下渗透,轻易地穿过了楼板隔层,如同水银泻地般,笼罩了下方那个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的包间。
他“看”到鄂友三与各色人等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有时是其他同样穿着军装、肩章闪亮的军官,彼此称兄道弟,气氛热烈;
有时是脑满肠肥、穿着绸缎长衫的本地富商,谄媚地敬酒,说着恭维话;
有时则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地方士绅或者文化界名流模样的人,交谈的内容很广泛。
觥筹交错间,谈话内容多是互相吹捧、隐晦的利益交换,或者抱怨时局艰难、物资短缺等等。
阳光明的注意力,始终牢牢锁定在鄂友三随身携带的那个黑色牛皮公文包上。
那只包,通常被随意地放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或者旁边的空位上,看似不起眼,却可能藏着至关重要的秘密。
十月十五号,他在公文包里发现了一份关于北平城郊防御工事加固的密令,上面有付作义的签字批示,详细标注了几个重点区域的布防调整和物资调配计划,涉及水泥、钢材的具体数量。
十月十六号,他又发现了一份与城外某个号称“保境安民”的地方保安团私下进行武器交易的协议草案,上面列出了交换的枪支型号、弹药数量,以及对方用以交换的粮食和烟土清单,赤裸裸地暴露了军队内部的腐败和混乱。
这两份文件都具有一定的价值,从侧面印证了国党军方在北平防御上的某些具体部署以及内部管理的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