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北方的冬日天空透出一种清彻的灰蓝。
阳光明婉拒了赵建国和李卫东执意要送他去火车站的好意,独自一人提着那只沉重的装满了书籍和简单行囊的行李箱,走出了清华园。
公交车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中穿行,车窗外是逐渐喧闹起来的街景。
京都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的所在。
高大的穹顶下,南来北往的旅客汇成一股股嘈杂的人流,夹杂着各地方言、汽笛的长鸣以及广播里模糊不清的通知。
阳光明费力地穿过人群,找到了自己那趟列车的站台。
他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硬卧铺位,将沉重的行李塞到底铺下面,然后靠窗坐下。
列车缓缓启动,起初是笨重而缓慢的移动,随后节奏越来越快。
窗外的站台、熟悉的京都标志性建筑——那巍峨的前门楼角、那些灰扑扑的胡同院落,飞速地向后退去,逐渐模糊,最终被甩在了视野的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冬日里一片萧瑟而广袤的华北平原。
裸露的黄色土地、整齐的落了叶的白杨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构成一幅单调而深沉的画卷。
望着这不断向后流淌的风景,阳光明纷乱的心绪似乎也随着这规律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渐渐沉淀下来,变得平静。
这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大部分时间在阅读、思考和断断续续的休憩中悄然流逝。
他带了本英文的专业书籍,偶尔也看看窗外。但更多的时候,家的影子,妻子温柔的脸庞,儿女稚嫩的笑容,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与对未来的设想交织在一起。
当列车广播里再次响起那熟悉而亲切的女声——“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魔都站……”时,阳光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拍,一股混合着急切和期盼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
魔都,家,他终于回来了!
他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心中溢满了回家的期盼。
提着行李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魔都火车站出口,熟悉的带着黄浦江水汽的湿润空气,立刻将他包裹。
这种感觉与北方干冷凛冽的寒风截然不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属于家的温润。
他没有丝毫耽搁,因为带的行李比较重,干脆在车站广场上叫了一辆等候客人的的人力三轮车,报上“红星国厂家属楼”的地址。
车夫是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人,吆喝一声“好嘞,您坐稳!”,便用力蹬起了车子。
三轮车在魔都略显狭窄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穿行。
熟悉的弄堂、挂着各色招牌的商铺、行色匆匆却又不失从容的行人……一切都在告诉他,他真的回家了!
越是接近厂区,那种由熟悉感带来的慰藉便越是强烈。
今天是星期天,红星国厂的家属院比平日里要热闹许多。
孩子们在楼宇间的空地上追逐嬉戏,老人们在墙根下晒太阳、聊天,还有几个围在一起下象棋。
空气中弥漫着周末特有的慵懒和闲适。
阳光明提着行李走上那走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楼梯,来到了自家门前。
木门紧闭着,里面清晰地传来女儿静姝和儿子致远嬉笑玩闹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林见月那温柔而又带着些许无奈地劝阻:“静姝,慢点跑,别撞到弟弟……致远,那个不能放嘴里……”
这日常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瞬间冲走了他旅途的所有疲惫。
他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熟悉的气息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然后,他敲响了家门。
“谁呀?”里面传来林见月那温婉的声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见月站在门口,身上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许白色的面粉,似乎正在忙着和面或者准备什么面食。
当她看到门外风尘仆仆、还提着一堆行李的阳光明时,脸上先是露出惊喜,然后又转换成明显的担忧。
“光明,你……你怎么回来了?还没到放假时间啊?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一边侧身让他进屋,一边下意识地用围裙擦着手上的面粉,眼神紧紧跟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阳光明提着沉重的行李,走进这个虽然狭小,但却无比温馨的小屋,将箱子放在墙角。
他先是快步走到里间,看向正坐在小地毯上玩积木的一双儿女。四岁的静姝抬头看到他,立刻丢下手里的玩具,高兴地喊了声“爸爸!”,张开小手扑了过来。
而一岁多的致远,也咿咿呀呀、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见到亲人的兴奋。
分别了两个多月,显然儿子并没有忘记他。
阳光明心头一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弯下腰,一手一个,将女儿和儿子都搂进怀里,用力地摸了摸他们柔软的头发,又在他们娇嫩的脸颊上各亲了一口。
这短暂的温存,足以慰藉他连日来的奔波与思念。
直起身,他看向依旧站在门口、一脸担忧和询问神色的林见月。
他笑了笑,那笑容温和,示意她放心:“没事,没出什么事,是好事。别担心。”他走上前,拉起林见月那双还带着些许面粉和凉意的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他看着林见月那双写满困惑的眼睛,用尽可能平静而清晰的语调说道:“见月,我回来,是因为一个重要的消息。我通过了学校的选拔,获得了公派留学的资格,很快就要去美国留学,时间大概需要三年。”
林见月瞬间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仿佛没有听清,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愣愣地看着丈夫,过了足足有好几秒,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条信息,难以置信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公……公派留学?去……去美国?”
“对,去美国,加州的斯坦福大学,学习计算机科学。”阳光明肯定地点头,语气沉稳。
接着,他将整个如同梦境般的选拔过程,以及刚刚在京结束的紧凑而内容繁多的出国前培训,都简明扼要却又条理清晰地向妻子叙述了一遍。
林见月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担忧和困惑,如同被春风吹散的薄雾,逐渐被巨大的惊喜和不可思议所取代。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最终闪烁出如同星辰般的光彩。
她当然明白“公派留学”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顶尖精英人才才能获得的殊荣和极其珍贵的机会!
无数知识分子梦寐以求而不可得!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在刚刚进入清华园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里,就凭借其过人的能力和难得的机遇,抓住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足以改变人生命运的契机!
“太好了!光明!这……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林见月激动地反握住阳光明的手。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你从来都是最优秀的!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她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颤抖。
“是啊,我也没想到,命运会如此眷顾。”阳光明感受着她掌心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心中也充满了感慨,“培训刚刚结束,组织上特别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假期,让我们回来处理一下家事,跟亲人团聚告别。时间很紧,二十五号必须回京报到,然后二十六号统一从首都出发。”
“二十五号……这么快就要走了……”林见月眼中的喜悦光芒稍稍褪去,立刻被一层浓浓的不舍与依恋所覆盖。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可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思念将如何安放?
“嗯,行程安排得很紧凑。”阳光明点点头,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
他话锋一转,将注意力引向现实问题,这也是他此次回来需要解决的核心事项之一,“对了,家里这边,新房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爸妈有计划什么时候搬家吗?”
提到位于石库门的新购住宅,林见月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一些,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
“在爸妈的全力操持和张罗下,那边基本上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墙壁重新粉刷过,老旧的地板也请人修补打磨了,该添置的一些简单家具,像床、桌子、柜子什么的,也都基本弄好了,虽然略显简陋,但住人是完全没问题了。”
她顿了顿,继续详细说明家里的安排:“关于搬过去之后怎么住,也都定下来了。
爸妈住前楼,那里光线好,也宽敞。
大姐带着红红和阿毛两个孩子住三层阁,虽然层高矮点,但面积大,够他们娘仨住了。
二姐带着晓雯住亭子间,虽然小点,但收拾得也挺温馨。
客堂间则留给了咱俩住,说是那里方正,咱们带着静姝和致远也方便些。”
说到这里,林见月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感动的笑容,“原本爸妈坚持要把最好的前楼让给咱俩住……但我总觉得,爸妈是长辈,辛劳了一辈子,理应住最好的房间。
我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总算让他俩同意了这个安排,答应住前楼。”
“至于搬家的时间。”林见月继续讲述,“爸妈的意思是,想趁着过年,在春节前搬过去,也算是辞旧迎新,图个新气象,在新房子里过个热闹年。”
阳光明认真地听着,沉吟了片刻,心里迅速权衡着,然后做出了决定:“见月,我的想法是,这次搬家,你和静姝、致远,也跟着爸妈一起搬过去住吧。我出国这几年,你们就长期住在那边。”
林见月听到这话,明显有些意外,她眨了眨眼睛:“我们都搬过去?那……这边厂里分的房子怎么办?一直空着没人住的话,还要占着这么好的房子,会不会……惹来邻居们的闲话?而且,这毕竟是咱们自己的小家……”
她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对这个小家的眷恋。
阳光明理解妻子的感受,但他考虑得更长远也更现实。
他的语气温和,分析道:“我这一走就是几年,你又要上学,学业繁重,两个孩子年纪还小,主要还得靠爸妈帮忙照看。
如果你还住在这边,每天学校、宿舍楼、新家,要跑三个地点,既要操心学业,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太辛苦,也太不方便了。
搬过去和爸妈、姐姐们一起住,人多力量大,彼此能有个照应,孩子们也能在更好的环境里成长。
这样,我在外面学习和工作,心里也能更踏实、更放心。”
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若有所思的眼睛,继续说道:“再说了,这套房子性质不同,它是厂里分配给职工的福利房。
我马上要出国留学,学成之后,按照政策和发展趋势,怎么也不可能再分配回红星国厂工作了。
既然我人已经不在这里工作,这套房子于情于理,早晚都得退还给厂里。
咱们没必要,也不应该一直占着这套房子,这对厂里和其他更需要住房的同事也不公平。
咱们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新房子,面积也大,已经足够一家人居住。
我打算趁这次回来,就把这套厂里分的房子,正式办理手续,退还给厂里。”阳光明最终说出了他的打算。
“退房?”林见月再次感到惊讶,甚至比刚才听到要全家搬去石库门更甚。
这套小小的里外间,虽然不大,但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小家,承载了他们从新婚到生儿育女的无数珍贵记忆。
每一处角落,都留有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
而且,在这个住房极其紧张、多少人挤在亭子间甚至阁楼里的年代,主动退掉一套条件还算不错的公房,这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和魄力。
“对,退房。”
阳光明的语气非常肯定,他进一步解释道:“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算我们现在不退,等我几年后学成归国,肯定会被分配到新的工作单位,到那时,这边一样要办理退房手续。
既然迟早要退,不如趁早。
咱们家购买了独门独院的石库门住宅,这在厂里恐怕已经不是秘密,恐怕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并且眼红了。
如果我们继续占着这套公房,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向厂里反映这个问题了。
我马上要出国,这点风言风语或者小报告不至于影响我什么,但终究是个话柄,没必要在临行前留下这么一个小污点,让人觉得我们贪得无厌。
主动、干脆地退回去,显得我们高风亮节,也省得厂领导为难,大家都体面。”
他放缓了语速,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妻子,带着商量的口吻柔声问道:“见月,你觉得呢?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见月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一角,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原本对于拥有一个完全独立、不受干扰的小家的愿望,确实非常强烈,这也是很多年轻夫妻的共同期盼。
但自从她凭借自身努力考上复旦大学后,繁重的学业压力陡然增加,每天奔波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确实让她感到力不从心,这段时间多亏了公婆和大姑姐们时常帮衬,才勉强支撑下来。
如果搬去石库门和公婆、大姑姐们一起居住,生活上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帮助,不仅能更好地照顾和教育孩子,自己也能更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学业。
至于独立的私人空间……诚如阳光明所说,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说他学成归来之后,像他这样由国家公派、留学海外的高级人才,分配到新的重要岗位后,组织上肯定会优先分配更大、更好的住房。
就算林见月自己只是普通的大学生,四年本科毕业后,新单位通常也会分配相应的住房。
将来,他们绝对不愁没有属于自己的更舒适宽敞的房子。
想要拥有完全独立的生活空间,完全可以等到他学成归来、自己大学毕业、工作稳定之后,再从长计议。
眼下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任务是确保孩子们健康快乐地成长,同时兼顾好自己的学业。
从这个实际需求出发,和公婆搬到一起居住,显然是最方便、最稳妥、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想通了这些关节,她抬起头,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起来,之前的那一丝犹豫和眷恋已然消散:
“你说得对,光明。你出国在外,我上学也忙,和爸妈、姐姐们住在一起,确实是最方便、最稳妥的选择。
人多热闹,互相也有个照应,你能更安心,我也能轻松不少。
这房子……”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家,眼中虽仍有不舍,但语气已变得决然,“退就退了吧,我支持你的决定,听你的安排。”
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阳光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
“见月,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你放心,也请你相信我,等我留学归来,我们一定会有更大、更好、更舒适的房子。
到了那个时候,回头再看这个小套间,你可能都会觉得它狭小得可爱了。
这里的回忆,我们会永远珍藏,但生活总要向前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见月释然地笑了笑,那笑容温暖而明亮,“就是有点舍不得,毕竟这是咱俩的婚房,在这里度过了这么多日子,一桌一椅都有感情了。
但现实情况如此,我们不能因小失大。退就退吧,一家人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互相扶持,也挺好的。”
她顿了顿,问道:“那……我们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搬?总要有个准备。”
“既然新房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万事俱备,那就尽快吧。”
阳光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趁我还在家,这几天我们就着手搬家。把事情都安排妥当,我出发的时候也能更安心,没有后顾之忧。”
他站起身,“走,我们现在就带孩子们去石库门那边,跟爸妈当面说一声这个好消息,也把搬家的事情正式定下来,大家一起商量着办。”
“好!”林见月也立刻起身,利落地解下围裙,开始给孩子们穿外套,收拾奶瓶、尿布等随身物品。
她的动作轻快,脸上虽然仍有对丈夫即将远行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期待和与家人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
一家人很快收拾停当,锁好这个即将不再是他们主要居所的家门,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