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蜿蜒曲折,乌篷船在环城河道中悠然划过,白墙黛瓦的民居间点缀著古朴牌坊,本该是“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的江南胜景,此刻却被浓重的兵戈之气笼罩。
城门紧闭,城头竖起“天顺”旗號,却难掩守军的惶惶不安。
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已被王明璋的残部占据,成为偽顺政权最后的苟延之地。
当杭州府陷落、李铁头身死钱塘江的消息传入会稽府衙时,王明璋正身著仓促缝製的龙袍,端坐於临时改设的“金鑾殿”內。
听闻弒父夺位的李铁头伏诛,他先是拍案而起,放声大笑:“好!死得好!这乱臣贼子,终於遭了报应!”
他的眉宇间满是復仇的快意,仿佛压在心头的巨石骤然落地。
可笑声未歇,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疙瘩。
狂喜褪去,刺骨的寒意顺著脊背蔓延开来。
李铁头麾下有数万之眾,尚且抵挡不住明军的雷霆攻势,短短一月便城破人亡。
而他王明璋,自与李铁头决裂后,仅带走数千精锐,辗转逃至绍兴府,虽强行登基称帝,號称“大顺唯一正统”,但实力较李铁头尚且不及三成,如今直面明军兵锋,又能支撑几日?
“陛下。”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张二娘一身戎装,缓步走入殿中。
她是王明璋父亲王好贤的旧部,驍勇善战,更是此次拥戴王明璋登基的核心功臣,此刻见他神色变幻,已知晓其心中忧虑。
王明璋抬眸看向她,语气中带著难以掩饰的焦灼与无助:“二娘,李铁头已死,明军下一步必攻绍兴。
以我等之力,如何能挡?朕————朕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虽顶著“大顺皇帝”的名號,却早已没了半分帝王的威仪,眼底只剩深深的惧意。
张二娘走到殿中,躬身道:“陛下,如今局势危急,需早做决断。
绍兴府的士绅之心,从未真正归顺我等,这是最大的隱患。”
她语气凝重地分析道:“杭州士绅的下场,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大明皇帝整顿江南,虽会损及其利益,但至多不过是田產被清丈、產业被收归,尚能保全身家性命。
可若执意从贼反抗,一旦城破,便是闔族抄斩、祖业尽失的下场。”
“这些人向来懂得折中取捨。”
张二娘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在利益受损”与闔族全灭”之间,他们自然会选择前者。
如今绍兴府的士绅,早已暗中联络临山卫、三江所、沥海所的卫所兵员,组成民团,盘踞在府城外围,名义上是保境安民”,实则是要对抗我等,向朝廷表忠心。”
王明璋闻言,脸色愈发苍白。
他何尝不知晓这些?
自逃至绍兴府后,他数次试图拉拢本地士绅,许以高官厚禄,却皆被婉言拒绝。
如今府城之外,南至诸暨、东至上虞,皆在明军与士绅民团的掌控之中,他的势力仅能勉强覆盖会稽周边数十里地,形如困兽。
“那依二娘之见,该当如何?”
王明璋的声音带著几分颤抖。
“两条路可选。”
张二娘沉声道:“其一,集中全部兵力,强行拿下绍兴府全境,肃清士绅民团,加固城防,凭坚城死守,与明军拼个鱼死网破。
其二,放弃会稽,即刻南下,另寻生路。”
第一条路,王明璋想都不敢想。
他的兵力本就薄弱,又缺乏粮草补给,若与士绅民团、明军两面夹击,无异於自寻死路。
“只能————只能南下了。
王明璋艰难地做出抉择。
“可南下之路,也並非顺畅。”
张二娘点头,补充道:“陛下所言极是。
要撤,必先打通退路。
诸暨是南下官道的咽喉要地,占据诸暨,方能沿官道一路向南,逃往衢州、
处州一带。
而上虞濒临东海,若能拿下上虞,便可联繫海上的李魁奇海盗船队,借其船只渡海南逃,或许能遁往福建、广东。”
她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沉重:“可无论是诸暨还是上虞,如今都在明军与士绅民团的牢牢掌控之中。
诸暨守军配备了明军支援的佛朗机小炮,城防坚固。
上虞则有卫所水师驻守,海岸线巡逻严密。
我等若要突围,势必要付出惨重代价。”
殿內陷入死寂。
王明璋瘫坐在龙椅上,望著殿外灰濛濛的天空,心中满是绝望。
他从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帝位”,竟会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李铁头已死,他虽成了大顺唯一的皇帝,却也成了明军下一个必欲除之的目標。
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会稽古城的每一寸土地,都仿佛成了困住他的牢笼。
而明军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近,偽顺政权的最后一丝微光,已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到了这个时候,王明璋也看不出任何胜利的可能。
他的声音带著难以抑制的颤抖:“不然————不然我们隱入乡野罢!大家打散了,各自潜入地方,明国现在太强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等日后明国虚弱了,再图举事,如何?”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退路。
少年人涉世未深,从未经歷过如此绝境,面对明军的兵锋与士绅的敌视,早已没了半分帝王的底气,只剩下仓皇逃窜的念头。
“陛下此言,万万不可!”
张二娘猛地上前一步,她目光如炬,死死盯著王明璋,一字一句道:“追隨陛下的兄弟们,为何拋家舍业、浴血奋战?
不是为了什么忠义,而是为了跟著陛下能封侯拜將、掠夺財物、光耀门楣!
他们要的是权力,是地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语气愈发沉重,带著赤裸裸的警告:“如今陛下要让他们放弃一切,隱姓埋名、苟且偷生,断了他们的念想,他们会答应吗?
这些人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既得利益在手,岂容陛下说散就散?
陛下若执意退缩,他们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陛下!”
“既得利益”四个字,如重锤般砸在王明璋心上。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
他想起那些簇拥著他登基的將领,想起他们看向龙椅时贪婪的眼神,想起他们劫掠城池时凶狠的模样。
是啊,那些人追隨的从来不是他王明璋,而是“皇帝”这个名號能带来的利益。
一旦他无法满足这份利益,甚至要剥夺他们现有的一切,等待他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身体颤抖得愈发剧烈,王明璋双腿发软,几乎要从龙椅上滑落。
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本该是读书治学的年纪,却因父亲王好贤的谋逆、李铁头的弒君,被推上了这风雨飘摇的帝位。
突如其来的绝境,早已將他的心智击垮,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慌乱与无助:“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不退不藏,难道坐以待毙吗?”
张二娘的眼神闪烁了几下,掠过一丝狠厉,隨即变得异常坚定:“陛下,如今绍兴府已是守不住了,我们在这儿待得越久,明军合围越紧,死得越快!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路?”
王明璋眼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什么路?”
“是一条破釜沉舟之路!”
张二娘语气斩钉截铁。
“放弃会稽,放弃所有根据地,从此不再设府衙、不立官员、不维持秩序、
不修復设施!我们要做流寇,以战养战!”
“即刻开仓放粮,让城外的流民都来领粮!
高喊跟著大顺有饭吃”,诱骗他们跟隨。对青壮年,要么强制、要么半强制拉入军中。
老弱妇孺,就让他们跟著大军走,充作隨军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