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王国樑叛乱时,不少忠心的战兵死在叛军刀下,如今这两万五千人,要守着宣府千里边墙,简直是杯水车薪。
“经略公,卫所的老卒说,永乐年间宣府光战兵就有十五万,如今……”
旁边的参军低声补充,话里满是无奈。
熊廷弼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案角的“流民招募令”上。
这几日,他已让人在宣府四郊贴出告示,招募因战乱流离的流民充当辅兵。
管吃管住,每月发粮、三百文钱,愿意参军的流民还能分到一小块荒地,待训练有成,便可补入战兵。
告示贴出才三日,就有上千流民来报名,大多是身强力壮的青壮,眼里满是求生的迫切。
“两万五千战兵,至少要再补两万五,才能凑够五万之数。”
熊廷弼手指在军册上划过,语气坚定。
“流民里的青壮,挑些底子好的,由陈策带着训练,先当辅兵守城墙、运粮草,等练出章法了,再补进卫所当战兵。
剩下的老弱妇孺,就让他们去开垦城外的荒地,种些粟米、荞麦,也能少耗些军粮。”
参军刚要应下,门外突然传来亲卫的脚步声,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经略公!好消息!
马总镇、陈总镇从草原回来了!
王国樑的人头,给您带回来了!”
熊廷弼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色。
他起身走到门口,就见亲卫正躬身站在廊下,脸上满是兴奋:
“马总镇说,他们在独石堡没多停,直接带着队伍回了城,此刻已到城外十里,正往这边来!”
“好!”
熊廷弼大步走到庭院里,对着内侍吩咐。
“备马!本经略要出城迎接!”
王国樑的人头不仅是宣府谋反案的结束,更是给朝廷的定心丸。
把这颗人头送到京师,既能让陛下安心,也能震慑那些还在观望的边镇将领。
不多时。
熊廷弼便带着亲兵出了宣府城门。
城外的官道上,远远传来马蹄声,只见马世龙、陈策率领着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马世龙怀里捧着一个木匣,匣上盖着红布,正是装着王国樑人头的盒子。
骑兵们身上还沾着草原的黄沙,却个个精神抖擞,见到城门口的熊廷弼,纷纷勒住战马,翻身下马。
“末将马世龙、陈策,参见经略公!”
两人单膝跪地,马世龙双手将木匣举过头顶。
“幸不辱命,王国樑已授首,特将其人头带回,听候经略公处置!”
熊廷弼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两人,目光落在木匣上,语气沉缓:
“辛苦二位了。
王国樑这颗人头,要即刻送往京师,向陛下报捷。
让朝中看看,宣府的叛乱,已彻底平定!”
周围的亲兵、百姓纷纷欢呼起来,不少人踮着脚想看看那木匣,眼里满是解气。
王国樑谋反时,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叛首伏诛,总算能告慰死者了。
熊廷弼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却没多少轻松。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那里是大同镇的方向。
宣府的事了了,接下来便是大同。
那地方比宣府更复杂,吃空饷的情况更严重,边军里也不乏心怀叵测之辈。
不过,他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压力:
“大同镇的那些人,要是识相,就乖乖配合整顿;若是敢学王国樑,弑杀钦差、起兵谋反……
我倒要看看,他们的胆子,够不够大!”
另外一边。
大同镇
自洪武初年徐达北征筑城始,大同便成了大明北疆的一道铁闸。
洪武五年,徐达奉太祖旨意扩建大同城,将旧城垣向外拓出三里,用青砖包砌,城高三丈五尺,阔三丈,四门之上各筑城楼,瓮城、角楼环伺,连护城河都挖得三丈宽、一丈深。
这般规制,便是为了抵御北元残部的袭扰,让大同成为拱卫山西、屏障京师的“北门锁钥”。
到了永乐七年,成祖设大同镇总兵官建制,钦命将领统辖边军,自此,大同正式跻身“九边重镇”之列,成了大明北疆防御体系中举足轻重的一环。
若从高空俯瞰,大同镇的疆域堪称辽阔。
北接阴山山脉,长城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山脊之上,阳和口、杀虎口等关隘扼守着蒙古部落南下的要道。
东依太行山脉西麓,飞狐陉、紫荆陉等古道穿山而过,一旦大同有失,敌军便可借道直逼京师。
西抵吕梁山余脉,管涔山、芦芽山形成天然屏障,阻挡着西北方向的威胁。
南临汾河盆地,平坦的河谷地带既是粮产区,也是大同与太原府联络的生命线。
这般“群山环绕、长河襟带”的地理格局,让大同成了进退有据的战略要地,也注定了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防御使命。
在军事建制上,大同镇的体系堪称精密。
全镇实行四级管理:
最高为镇守总兵官,统辖阳和、大同左卫、大同右卫、朔州四道。
每道下辖三路,四道共九路。
如阳和道辖顺圣川东、顺圣川西、蔚州路,大同左卫道辖左卫、右卫、平虏路,各路分管辖区内的军堡与卫所。
全镇共辖七十座重要城堡,大到可驻数千人的左卫城、右卫城,小到仅容百人的哨堡,每座城堡都配置一名守备,负责日常戍守与工事修缮。
大同镇额定官兵八万三千人,战马两万三千一百七十七匹,这般兵力,在九边各镇中仅次于宣府、辽东,可见朝廷对其重视。
官员配置上,除镇守总兵官外,设协守副总兵一人,辅佐总兵统筹军务。
参将九人,分驻九路,直接管辖各路兵马。
比如阳和参将驻阳和城,专司防御阴山方向的蒙古部落。
平虏参将驻平虏城,重点防范河套地区的袭扰。
这些将领多是久历沙场的宿将,个个熟悉边地军务,只是近年来受“吃空饷”之风影响,不少职位成了权贵子弟的“镀金之地”,真正能打仗的将领,反倒越来越少。
大同镇的防御工事,更是集大明边墙技术之大成。
核心是嘉靖年间构筑的“内五堡”防御群。
即镇边堡、镇川堡、宏赐堡、镇虏堡、镇河堡,这五座堡垒呈“一字长蛇阵”排布在大同城北三十里处,堡与堡之间相距十里,堡内驻有精锐边军,堡外挖有深壕,壕边植满荆棘,形成第一道纵深防线。
这套工事是嘉靖二十四年,总督翁万达为抵御俺答汗入侵所建,建成后,多次挫败蒙古部落的突袭,成了大同城北的“铁壁”。
再往外,便是成化二十一年,延绥巡抚余子俊督建的边墙体系。
这段边墙西起大同右卫,东至阳和口,全长三百余里,墙体用夯土筑成,外包青砖,高两丈五尺,顶阔一丈五尺,可容两马并行。
每隔二里筑一座墩台,墩台高三丈,台上驻有哨卒,台下可藏兵百人,遇有敌情,墩台之间可通过举烟、鸣炮传递信号。
白日举烟,黑夜点火,若遇大队敌军,再鸣炮为号,半日之内,消息便可传遍全镇。
这套边墙与墩台、壕堑结合,形成了第二道防线,与内五堡呼应,构成“内外联防”的格局。
最外围的,便是覆盖全镇的烽火通讯网。
四道九路下辖的七十座城堡,每座城堡都设有烽火台,大城堡旁设三座,小哨堡旁设一座,烽火台之间相距三里,形成密集的信号网络。
一旦蒙古部落入境,最前沿的哨堡先举火,相邻的烽火台依次传递,不到一个时辰,总兵府便可得知入侵的方向与兵力。
这套系统在成化、弘治年间运转流畅,只是到了万历后期,因边军缺饷、哨卒逃亡,不少烽火台成了空台,通讯效率大打折扣。
正因这般重要的战略地位,大同才被称为“京师之藩屏”。
可以说,大同安,则北疆安;大同乱,则京师危。
然而,这般雄关重镇,如今却隐伏着巨大的隐患。
越往大同以西,靠近陕西的方向,气候越发干旱。
自天启元年入夏以来,陕西北部、山西西部便滴雨未下,田地里的庄稼尽数枯死,河沟里的水干涸见底,百姓们吃不上饭,只能背井离乡,往相对富庶的大同方向逃来。
起初。
只是零星的流民,靠着乞讨为生。
可到了天启二年春,流民竟渐渐聚成了规模,少则数百人,多则上千人,成了“成建制”的流民群体。
他们不像寻常流民那般四散逃亡,而是盘踞在大同以西的左云县、右玉县等偏远县域,占了废弃的军堡作为聚集地。
这些流民大多是农民,也有少量逃兵、手工业者,他们虽未举起反旗,却已开始劫掠过往商旅。
大同到陕西的商道上,常有驮着粮食、布匹的商队被劫,商人们要么被抢走货物,要么被勒索“买路钱”,稍有反抗,便会被流民殴打,甚至杀害。
左云县的百姓更是不堪其扰。
流民们缺粮时,会偷偷潜入村庄,抢百姓的存粮。
缺盐时,会砸开县城外的盐铺;到了夜里,还会在县城外游荡,吓得百姓不敢出门。
地方官也曾派兵驱赶,可流民人数太多,官兵一到,他们便躲进深山。
官兵一走,他们又回到军堡,往复几次,地方官也没了办法,只能上报大同镇总兵府,请求派兵围剿。
只是此刻的大同镇,自身也面临着“吃空饷”的困境。
账面上有八万三千官兵,实际能调动的,不过三万余人,还要分守七十座城堡,根本抽不出足够的兵力对付流民。
更让人忧心的是,这些流民中,有不少是陕西边军的逃兵,他们懂武艺、会布阵,若是长期盘踞,难保不会生出反叛之心。
这些情报,便是锦衣卫千户,卢剑星调查出来的结果。
如果说宣府的主要问题是边军造反的话。
那么
大同镇以西的问题,那就是百姓要造反了。
若是,朝廷将这些边镇将领逼急了。
边军裹挟着民乱,恐怕真可能出大乱子。
而且
大同镇流民的隐患,背后,想必也有人在推波助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