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卫虚饷空,流民聚患
察汗淖尔北岸的营地。
晨光从草原尽头漫上来,淡金色的光洒在满地狼藉上。
翻倒的帐篷、散落的兵器、凝固的血渍混着白色的盐粒,在地上结成斑驳的硬块,空气中还弥漫着马奶酒的酸腐味、血腥味与盐田特有的咸苦。
经过一夜的厮杀喊杀声早已停歇。
只剩下宣镇兵卒们清理战场的脚步声,以及俘虏们压抑的啜泣。
几十名幸存的叛兵被绳子捆着,像一串蚂蚱似的蹲在地上,个个垂头丧气,有的身上还带着伤,血痂粘在破烂的衣甲上,眼神里满是麻木与恐惧。
黑云龙就混在其中,他的甲胄早已被扯得不成样子,脸上沾着尘土与泪痕,双腿间湿漉漉的,一股腥臊味顺着风飘过来。
昨夜明军冲进来时,他吓得屎尿失禁,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自杀也不敢,就被明军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总镇,叛兵都清点完毕了,活口四十六人,其余皆被斩杀。”
一名亲兵走到马世龙身边,躬身禀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黑云龙,眉头皱了皱,显然也闻到了那股异味。
马世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黑云龙,只见后者正死死低着头,肩膀不停颤抖,嘴唇哆嗦着,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抬手捏了捏鼻子,语气里满是嫌弃:
“把这些人都押上囚车,带回宣府交由经略公处置。
尤其是这个黑云龙,看好了,别让他在路上寻短见。”
这厮是杀死钦差张鹤鸣的直接凶手,肯定不能便宜他的。
什么凌迟处死,剥皮实草,这类刑罚,肯定是要招呼在他身上的。
“末将领命!”
亲兵应下,挥手示意手下将俘虏往营地外的囚车押去。
黑云龙被两个亲兵架着,踉跄地往前走,路过马世龙身边时,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声音带着哭腔:
“马将军……求您开恩……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我吧。
我是被王国樑逼的……我不想反啊……”
马世龙连眼皮都没抬,冷声道:
“到了宣府,对着经略公说去。”
黑云龙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亲兵推搡着往前走,只剩下一串绝望的呜咽,渐渐消失在盐田的方向。
处理完俘虏,马世龙才带着几名亲卫走出营地。
刚到盐田边缘,就见苏布地正骑着马,在几十名蒙古骑兵的簇拥下等着。
那蒙古酋长依旧穿着那身镶铜钉的皮甲,只是此刻没了夜里的警惕,双手不停地搓着,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见马世龙出来,立刻催马迎上来,连语气都热络了几分:
“马将军!可算等到你了!那王国樑……想必已经授首了吧?”
马世龙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自然。他的人头已经收好,待带回宣府示众。”
苏布地的眼睛瞬间亮了,搓手的动作更频繁了,话里的试探也藏不住了:
“那……熊经略答应的一万两银子,不知马将军此刻是否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马世龙的神色,生怕对方翻脸不认账。
草原上的部落早就听说,明军的将领有时为了省银子,会找借口斩杀前来领赏的蒙古酋长,再把人头当成“叛贼”的功绩上报,他可不想栽在这里。
马世龙看他这副既贪婪又警惕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却也没点破,只是说道:
“银子我已让人在独石堡备好,你随我过去取便是。”
“独石堡?”
苏布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连忙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
“不了不了!马将军,独石堡我就不去了。
明军的大营,我们蒙古人进去多有不便,我就在堡外的十里坡等着您,您让人把银子送过去就行!”
他这话里的小心思,马世龙哪里不懂。
独石堡是明军的边防要地,此刻有一部分兵力驻守在那里,苏布地怕自己一进去,就被明军扣下,到时候别说银子,连小命都保不住。
这些年明军与蒙古部落打交道,类似“诱杀鞑酋”的传闻确实不少,也难怪他会这么警惕。
马世龙也不勉强,只是淡淡一笑:
“既然你心存疑虑,那便在十里坡等着。
我让人把银子送过去,绝不会少你一两。”
苏布地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又堆起笑:
“多谢马将军体谅!我这就去十里坡等着,麻烦您尽快!”
说罢,他对着马世龙拱了拱手,拨转马头,带着手下的骑兵往独石堡的方向去了,只是走得很慢,显然是在刻意保持距离。
马世龙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随即翻身上马,带着亲卫往独石堡赶去。
晨光已经升得更高了,照亮了草原上的小路,远处独石堡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城墙上的明军旗帜随风飘扬。
回到堡内时,麻承训早已等候在城门内,见他回来,连忙上前:
“将军,王国樑的事办妥了?”
“办妥了,人头在此。”
马世龙指了指亲卫手里的布包,随即吩咐道:
“把之前准备好的一万两银子装上马车,送到十里坡给苏布地。
记住,当面点清,别让他挑出毛病。”
“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麻承训应下,转身去调拨银子。
不多时,一辆装满银子的马车便从堡内驶出,马车上都堆着沉甸甸的银锭,用麻布包着,阳光一照,泛着晃眼的白光。
十里坡上,苏布地正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往独石堡的方向张望。
直到看到马车的影子,他才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去。
待亲兵掀开麻布,露出里面白的银锭,苏布地的呼吸都急促了,他伸手拿起一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
只见这银锭齿痕清晰,是十足的官银。
“哈哈哈!马将军果然是守信用的人!”
苏布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忙吩咐手下将银子搬上自己的骆驼。
“以后马将军若是还有这种‘带路’的差事,尽管找我苏布地!
只要银子到位,漠南草原上,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待银子都搬完,他对着独石堡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里满是殷勤:
“告诉马将军,那我就先回去了!
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派人传个信就行!”
说罢,便带着满载银子的骆驼队,兴冲冲地往草原深处去了,那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马世龙站在独石堡的城楼上,看着苏布地的队伍消失在草原尽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环首刀,目光望向更远处的漠南草原,眼神变得深邃。
今日这一万两银子,不过是给这个苏布地的一点点好处。
等熊经略整顿完九边,宣府、大同、山西的边防都稳固了,这些蒙古部落,要么归顺大明,要么就只能滚出漠南草原。
三日后。
宣府城。
镇城之中,热闹非凡。
城中南大街,两侧的商铺齐刷刷掀开门板。
粮铺前堆着黄澄澄的粟米、白的面粉、
布庄的伙计正将一匹匹靛蓝、赭石色的布挂出门面。
铁器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锻打声。
连街角的小吃摊都摆上了冒着热气的胡饼、豆浆,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大多是穿着青色号服的军户,或是挑着货担的小商贩,脸上都带着几分久违的活络气。
这变化,全是皇商入镇带来的。
自打熊廷弼坐镇宣府,便请旨让内府皇商牵头,带着江南的丝绸、山东的粮食、山西的铁器,源源不断地运进镇城。
往日里紧缺的盐巴、茶叶,如今在杂货铺里随手就能买到。
军户们盼了半年的军饷,也终于足额补发。
银锭沉甸甸地揣在怀里,不少军户趁着休沐,带着家人来街上采买。
给孩子扯块新布做衣裳,给媳妇买盒胭脂,再给自家的战马添副耐磨的马蹄铁,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洪亮了几分。
“张大哥,你这马鞍是新打的?”
一个年轻军户指着同伴胯上的黑铁马鞍,眼里满是羡慕。
那军户咧嘴一笑,拍了拍马鞍:
“可不是!补发了三个月军饷,赶紧来铁匠铺打了副新的。
之前那副都裂了缝,再用就得摔下来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粮铺走去,身后跟着拎着布包的妇人,眉眼间满是笑意。
镇城的热闹,却没让经略府里的熊廷弼放松半分。
此刻他正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份厚厚的卫所军册,眉头拧成了疙瘩。
册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各卫所的兵员数:
宣府左卫“在册八千,实到两千三”。
万全右卫“在册七千五,实到一千八”。
怀安卫“在册六千,实到一千五”……
算下来,整个宣府镇账面上的八万战兵,实际清点下来竟只有三万余人,再减去王国樑谋反时战死、叛逃的五千多人,如今能战的,只剩两万五千人。
“荒唐!”
熊廷弼重重将军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他在辽东见惯了吃空饷的弊病,却没料到宣府竟糜烂到这个地步。
五万多的空额,意味着每年有数十万两军饷被各级军官私吞,有的卫所甚至连营寨都塌了半边,名册上的“士兵”,要么是军官的佃户,要么是早已亡故的老卒,连人影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