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九边经略,威慑蒙部
天启二年六月十日。
宣府。
日头悬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铜盆,洒下的光带着灼人的温度。
踩在城外的土路上,鞋底能清晰感觉到地皮的发烫,裂开的土缝里连半点潮气都没有。
风刮过脸颊,都带着股焦燥的热气,连路边的野草都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细条。
就在这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远处的官道尽头突然扬起漫天尘土。
紧接着。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车轮声顺着风传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沉闷的雷声滚过大地。
“来了!经略公的大军到了!”
城楼上的哨兵高声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几分振奋。
守城的士兵们纷纷探出头,朝着尘土起处望去。
只见密密麻麻的旌旗先从地平线冒了出来,红色的“熊”字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旁边跟着“辽军”“京营”的旗号,一杆挨着一杆,密密麻麻插了一片,竟遮住了小半天空。
再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前面是披甲的骑兵,马蹄扬起的尘土连成了黄雾。
中间是推着战车、楯车的步卒,一辆辆战车挨着一辆,车轮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辙印,车身上的铁皮被晒得反光,楯车的木板上还留着之前作战的刀痕。
最后面,是拉着火炮的骡马队伍,佛朗机炮的炮管泛着冷光,旁边堆着沉甸甸的炮弹箱,还有小口径的虎蹲炮、迅雷炮,一排排架在那里,数过去竟看不到头。
沿途的百姓粗略数了数,光火炮就超过了五百门,更别说士兵们手里握着的火铳,黑黢黢的枪口朝着前方,很是渗人。
“我的天,这就是辽东过来的精锐?”
守城的士兵忍不住低声感叹。
走在最前面的辽军士卒,身上的铁甲磨得发亮,连手臂上都套着护臂,腰间挂着弯刀,背上还背着火铳,马鞍旁挂着水囊和干粮袋。
战马也披了防箭的马铠,马鬃梳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精心照料的良种。
再看后面的客军,虽不如辽军装备那般精良,但披甲率也超过了八成,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没有半分疲态。
至于这支军队的装备为何会如此精良
很简单。
他们的装备,是用一场场胜仗换来的。
在辽东时,他们打了胜仗,朝廷的赏赐从不拖欠,银子、粮食如数下发。
这些士兵见惯了生死,知道战场上“甲胄硬一分,活命的机会就多一分”。
拿到赏赐后,第一件事就是凑钱买更好的甲胄、更壮的战马。
有的老兵甚至自费请铁匠打造贴身的护心镜,或是给火铳加装准星。
久而久之,这支打了胜仗的军队,装备竟比京营还要精良几分。
城门外。
早已等候在此的众将也迎了上去。
新提拔为宣府总兵的马世龙穿着总兵官的红色袍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按着环首刀,身后站着抚边总兵陈策、戚金。
再往后。
是宣府本地的参将周通、赵承业、麻承训、吴谦。
几人都一身戎装,身后跟着亲兵,见大军到了,连忙快步上前。
此时。
一员身材魁梧的将领从最前面的战马上跃了下来。
正是原辽东经略、总督辽东军务兼理粮饷、太子太师、东宁伯熊廷弼。
当然
现在他头上又多了一个头衔。
那便是九边经略使。
他年过五十,身形却依旧挺拔,身上穿着一套厚重的鱼鳞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剑,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尘土,却丝毫不显疲惫。
他落地动作利落,目光扫过迎上来的众将,抬手挥了挥,声音洪亮至极。
“诸位无须多礼!一路赶路,耽搁了些时日,先到里面议事罢!”
“是!”
众将齐声应道,连忙侧身让出一条路。
马世龙上前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略公一路辛苦,总兵府已备好茶水,咱们里面详谈。”
熊廷弼点了点头,迈步朝着城门走去。
众将跟在他身后,队伍浩浩荡荡,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眼里满是敬畏。
不多时。
众人便走进了总兵府。
穿过前院,来到大堂。
里面早已收拾干净,正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梨木案几,上面铺着一张崭新的宣府舆图,图上用红笔圈出了独石口、张家口等关隘。
案几旁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摊开的军册,显然是早已备好的。
大堂两侧摆着十几张椅子,都是之前王国樑留下的,擦拭得一尘不染。
熊廷弼走到案几后,径直坐在了中间的主位上。
马世龙、陈策等人则按着官职高低,分别坐在了两侧的客位上,亲兵们则守在大堂门口,将无关人等挡在外面。
熊廷弼坐定之后,直接开口说道:“本帅来之前,已收到陛下密旨,知晓宣府已平,但残部未除,边镇需整。
今日叫诸位来,便是要议一议,接下来如何追剿王国樑,如何整顿卫所,以及处置谋反案之事。”
熊廷弼的话音刚落,众将齐齐挺直脊背,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
马世龙最先起身,他往前迈了两步,双手捧着一本厚重的册籍,躬身递到案前,声音沉稳:
“经略公,宣府谋反案牵涉的人员,已尽数缉拿归案,共计一千二百余人,从王国樑的中军副将到卫所小旗,无一漏网。
这是他们的罪证册,有供词、有赃物记录,只待经略公定夺处置之法。”
熊廷弼抬手接过册籍,却没有翻开,目光反而落在马世龙脸上。
“罪证确凿便好。只是,王国樑的下落,至今仍无消息?”
马世龙脸上的从容瞬间褪去,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尴尬。
他挠了挠鬓角,声音低了几分:
“据独石堡守将昨日递来的哨探回报,王国樑带着数百残骑,约莫在五日前越过了独石口,往漠南草原去了。
那草原茫茫,一眼望不到边,哨探追出百里,连马蹄印都被风沙埋了,再想追……怕是难了。”
“难?”
熊廷弼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草原茫茫便不追了?
王国樑熟悉边镇防务,又带着残部,若在草原上投靠了察哈尔余部,或是勾结其他蒙古部落,日后再袭扰宣府,你我谁来担这个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突然问道:
“苏布地那边,问过了没有?”
这话一出,陈策、戚金等人皆微微颔首。
苏布地统领的喀喇沁部,本是蒙古旧部,元代称哈剌赤。
到了大明改称哈剌嗔,麾下不仅有喀喇沁本部的牧民,还收拢了朵颜卫的兀良哈人,也就是俗称的“朵颜三十六家”。
虽说是察哈尔部的附庸,却在察哈尔内斗后暗自壮大,手里握着几千精锐骑兵,盘踞在漠南草原东部,正好卡在独石口通往草原腹地的要道上。
马世龙连忙答道:
“自然问过了!
三日前便派使者去了喀喇沁部的牙帐,苏布地却说……说从未见过王国樑的队伍,还说愿派部落哨探协助搜寻,可至今也没传来半点消息。”
“没见过?”
熊廷弼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他在辽东多年,打交道的蒙古部落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最清楚这些部落首领的心思。
苏布地若真没见过,怎会只派些无关紧要的哨探应付?
怕是早就看出王国樑还有利用价值,或是想坐观其变,等着两边讨好处。
“再派使者去!”
“告诉苏布地,大明愿出一万两白银,换王国樑的人头。
限他一个月之内,要么把王国樑的人头送到宣府,要么把人绑来。
若是一个月之后,大明还见不到王国樑,那便休怪大明不客气。”
马世龙闻言,在一边有些担忧的问道:
“经略公,这般是否有些太不客气了?会不会太伤他了?”
熊廷弼冷哼一声,怒斥道:
“伤他妈的头!”
“区区个万户长,还敢与我大明作对不成?
你就说,熊廷弼说了:
漠南草原若容不下大明要杀的人。
胆敢接纳大明要杀之人,那他在漠南草原也无容身之地!”
这话一出,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周通、吴谦等宣府本地参将皆目瞪口呆,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没端稳。
他们虽知熊廷弼刚正,却没料到竟这般强硬,连蒙古部落都敢直接威胁。
要知道,喀喇沁部虽算不上草原霸主,可几千骑兵摆出来,也够宣府边防喝一壶的。
这般不留余地的狠话,万一惹恼了苏布地,岂不是又添新乱?
麻承训下意识地想开口劝,却被陈策用眼神制止了。
他转头看向陈策,却见陈策、戚金二人神色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
当年熊廷弼在辽东对付建奴时,比这更“蛮”的手段都用过,建奴私下里都叫他“熊蛮子”。
对付苏布地这样的部落首领,软言细语才是真的没用,唯有比这些蛮子更野蛮,他们才会怕你。
熊廷弼见众人神色各异,尤其是宣府参将们的拘谨,忍不住轻笑一声。
“你们觉得本帅太霸道?”
周通连忙躬身:“末将不敢,只是……苏布地若真反了,恐会牵动草原各部……”
“反?”
熊廷弼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轻蔑。
“喀喇沁部靠着大明的互市才活得下去,盐、铁、茶叶,哪一样离得了大明?
苏布地若是聪明,就知道该怎么选。”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缓缓说道:
“枪炮是不长眼的,还有蒙古人的语言是不通的。”
“对于这些蛮夷,道理是没用的,唯有让他们看到大明的刀剑够硬,银子够厚,他们才会乖乖听话。
一万两白银是利诱,大军压境是威慑,两招齐用,苏布地不敢不办。”
众将闻此言,纷纷躬身道:
“经略公英明!”
周通、吴谦等人脸上的疑虑也渐渐散去。
原来熊廷弼早已算准了喀喇沁部的软肋,所谓的“霸道”,不过是胸有成竹的威慑。
熊廷弼摆了摆手,重新坐回主位。
“闲话少说,先议处置反贼的事。
王国樑的核心党羽,比如他的中军副将、粮道总管,这些人手上沾了官军的血,按律当斩,择日在宣府校场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至于那些被胁迫的卫所士兵,若是愿意戴罪立功,便编入边军,派去独石堡、张家口这些关隘戍边。
老弱病残的,就遣散回乡,发放三两安家银,让他们好生务农。”
“末将遵旨!”
马世龙连忙应下,拿出纸笔记录。
熊廷弼又看向陈策:
“追剿残部的事,就交给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