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不瞒你说,南京卫所的情况啊,也十分不容乐观。”
“南京是咱大明的留都,按祖制,军力分京营、卫所、地方守备三部分,论编制,那可是实打实的重兵之地』。
这南京京营三大营,继承的是永乐爷北征的规制,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加起来理论上该有十五万人马。
可实际呢?
实际南京京营就是个空架子!
卫所军士逃得十剩三四,名册上的名字,一半是死人占额』。
要么是早就逃去做了流民,要么是病死了,军官们却捂著不报,就为了吞那空额的军餉。”
“就说嘉靖年间,南京锦衣等四十二卫的屯军,还从三万三千人减到了一万一千人、。
到了如今天启朝,情况更糟!
江北的飞熊卫、英武卫,实际兵力连编制的两成都不到。
编制五千人的卫所,实际能拉出来的,撑死了一千人,还多是老弱病残,连刀都提不动的。”
“军官们更不像话!”
“虚报兵额、剋扣军餉都是常事。
万历四十七年,南京京营实际能用的兵,不足四万,这里面还掺了不少勛戚的家丁。、
说是充军』,其实就是来混粮餉的,別说骑马射箭,连队列都站不齐!”
他嘆了口气,目光扫过堂內眾人:
“更別提辽东战事吃紧后,南京的精锐被一波波抽调。
神机营的好炮、三千营的好马,都被调去支援辽东了,剩下的这些,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杂役』。”
说著。
高起潜从袖中摸出一本帐册,递给袁可立:
“这是咱家让人查的实底,你看看。
五军营现在约一万二千人,里头也就三千选锋军还算能打,守著皇城四门和外郭要衝。
神机营八千,能打响的火器不足三千。
三千营更惨,就剩两千多骑兵,还多是勛戚家里的閒汉,连马都没骑熟。”
“卫所那边呢?”
张维贤忍不住问道。
“亲军卫像锦衣卫、旗手卫,拢共一万五,可真正能承担皇城巡逻的,就三千人,剩下的全在给官僚当杂役,抄家、押运、甚至给大官抬轿子。
五军都督府辖的三十二卫,才一万二,一半是屯田军,一辈子没摸过刀枪,就会种地。
江防水师新江口营六千多,沙船九十六只,能出海的也就五十来只,剩下的都在江边烂著。”
袁可立捧著帐册,手指微微发颤。
“公公,这帐册上的数字,怕是还有水分吧?”
高起潜苦笑著点头:
“袁部堂是明白人,这数字还是往多了算的,真要深查,把那些老弱、杂役、空额都剔了,南京能战的兵,撑死了两万!”
“两万……”
袁可立低声重复著这个数字,眉头皱得成了一个川字。
南京官绅奢靡、小民困苦,如今再加上这虚耗不堪的卫所。
要收兵权,要整顿江南,要对付那些盘根错节的官绅势力,就靠这两万“能战之兵”?
袁可立表情有些难看。
张维贤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都清楚,这南京的烂摊子,比辽东、九边更难收拾。
辽东有贪腐,却能靠雷霆手段肃清。
九边有异动,也能靠军餉和京营震慑。
可南京,是官绅、卫所、宗族拧成的一团乱麻,稍不留神,就会酿起大祸。
高起潜看著两人的神色,缓缓说道:
“袁部堂,国公爷,咱家说这些,不是要泼你们冷水。
是想让你们知道,在南京做事,得比在辽东更小心。
兵权要收,但不能急;官绅要治,但不能莽。
一步错,可不是乱了南京,是丟了大明税收的半壁江山啊!”
袁可立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了。
“公公所言极是。再难的摊子,也得收拾。
陛下把南京交给咱们,咱们就不能让陛下失望。
先从查卫所空额开始,一点点来,总能把这虚耗的底子,给捋顺了!”
直到此刻,他才算真正撕开了南京“留都繁华”的表象,看清了內里溃烂的底子。
“袁部堂也不必太过忧心。”
高起潜见他眉头拧成疙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里带著几分过来人的沉稳。
“南京这地方,积弊几十年了,不是一朝一夕能捋顺的。
文官们抱团抱得紧,官绅在江南的根扎得深,比辽东那些只知贪钱的武將难对付多了。
今岁咱们能把南京的兵权攥在手里,再把江南织造局的生丝供上,不出乱子,就算没白费功夫。”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袁可立,又落在一旁的张维贤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这段时间,跟江南的士绅们先別闹僵,能凑个热闹就凑个热闹,別把关係弄僵了。
要说这一点,英国公就做得周到,收了人家的扬州瘦马,那些江南士绅,对国公爷態度就很好,当做了半个自己人。”
张维贤被点名,顿时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辩解道:
“那扬州瘦马……確实有几分姿色,本爵收下也是为了大局。
跟那些盐商、士绅打交道,不收点他们的心意』,他们不放心。
况且我也不是白拿,每一个都给了一两银子,算是买』的,不是受贿。”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脸颊微微发烫。
那一两银子,比起那些女子身上的綾罗首饰,不过是个象徵性的数目,说到底还是士绅们的“孝敬”。
高起潜却没打算拆穿他,反而摆了摆手,语气轻鬆:
“国公爷不必介怀。陛下早有吩咐,南京眼下要的是稳』。
只要海贸能开起来,漕运不堵,税收能收上来,其他事都能慢慢来。
等北方把建奴收拾了,九边安稳了,再回头收拾江南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有的是时间。”
他眼神沉了沉,话里多了几分深意:
“这期间收点礼物、纳两个美人,也不无不可。
让那些士绅觉得咱们好打交道』,放鬆警惕,咱们才能暗中摸清他们的底细。
陛下明白这个理,咱们心里有数就行。”
这番话像是给张维贤解了围,他紧绷的肩膀鬆了些,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掩饰住脸上的尷尬。
袁可立一直在旁静静听著,缓缓开口说道:
“公公说得在理,可陛下交代的海贸、漕运、税收三件事,哪一件都离不得兵权。
若是卫所还在那些士绅的人手里,咱们推新政时,他们暗地里使绊子,怕是难成。”
“好在我从京营调了三千精锐过来,都是去年新练的火銃手,军纪严、战力强。
有这三千人压阵,清卫所、换军官时,就算有人不服,也翻不起大浪。”
高起潜见状,点了点头:“有京城京营的人撑著,这事就稳了一半。
不过也別急,先把织造局的生丝运去天津,跟葡萄牙人的商船对接上。
海贸一开,有了银子,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另外一边。
天启元年四月的辽东,也终於入春了。
去年被战火蹂躪的荒地,如今已被翻整得平平整整,军户们牵著耕牛在田里劳作。
妇孺们蹲在田埂边,手里攥著番薯的种子,顺著犁沟撒下去。
只是这春日的生机里,总裹著一丝挥之不去的肃杀。
远处的官道上,运粮的骡马队络绎不绝,粮车上插著的“明”字旗,在绿意盎然的天地间格外醒目。
谁都知道,这春耕不过是大战前的喘息。
等再过十多日,秧苗插进田里,民夫徵发完毕,灭金之战,就要拉开序幕了。
此刻。
瀋阳城內,白虎堂的气氛比城外更显凝重。
堂门紧闭,堂內烛火通明,一根丈许长的辽东舆图铺满了正中的长案,牛油烛的火苗跳动著,將眾將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座座挺拔的铁塔,透著慑人的气势。
主位上,熊廷弼穿著緋色经略官袍,腰间繫著玉带。
他目光扫过堂下眾將,声音沉稳如钟: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议伐金之策。如今春耕將毕,粮餉已足,是时候定下进兵之期了。”
话音刚落,最靠前的陈策率先上前一步,请战道:
“经略公,末將麾下一万步卒已整训完毕,火銃、长枪皆备,可充前锋,直捣赫图阿拉外围的堡寨。”
身旁的童仲揆亦是上前请战。
“末將所部,也准备好了!”
两人话音刚落,一阵爽朗的笑声从侧边传来。
刘兴祚大步走出,他身披玄铁鱼鳞甲,语气里满是自信:
“末將的七千骑兵,皆是从建奴、蒙古那边缴获的三河马,一人三骑,可日行百里。
若经略公信得过,末將愿领骑兵绕后,截断赫图阿拉的退路!”
除了这三人之外,堂中诸將,一个个皆是上前请战。
李鸿基、养伤痊癒的戚金、贺世贤、辽阳调来的总兵朱万良、姜弼、科尔沁部的顺礼王布和.
见到诸將如此士气,熊廷弼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欣慰之色。
“很好,有此战心,何愁建奴不灭?”
熊廷弼看著堂下眾人,眼神闪烁。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著此番伐金的兵马。
陈策的车营、刘兴祚的骑兵、戚金的步兵、辽阳调来的精锐,再加上布和带来的蒙古骑兵,堂中眾人掌控的兵力已近八万。
若算上后续將徵发的民夫、粮道护卫,號称十万大军绝非虚言。
前年他初到辽东时,这里还是军心动盪、粮餉匱乏的烂摊子,卫所空额过半,士卒连冬衣都凑不齐,连想守住瀋阳都需殫精竭虑。
如今不过两年,清贪腐、补军餉、整军备,竟已聚起如此精锐。
这既是陛下信任的结果,也是眾將齐心的缘故。
不过
熊廷弼並没有掉以轻心。
大明虽然占尽优势,但是,建奴也不可小覷。
皇太极在赫图阿拉加固城墙,还在苏子河沿岸设了暗哨,显然也在备战。
林丹汗的儿子额哲虽未动,却与建奴暗通款曲,保不齐会在战时偷袭。
还有炒那老狐狸,还是得防备。
此战若胜,辽东可平,大明北境的威胁便能去其大半。
若败,之前所有整顿成果都会化为泡影,建奴甚至可能趁机南下,届时九边震动,全局皆输。
所以!
此战。
必胜!
必须要胜!
並且,要达成一战而定建奴,一战而平辽东』的目的!
九边暴动,西夷扰海,四川土司
陛下可等著他剿灭建奴,然后將大明朝的其他隱患根除。
是故。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平定辽东!
思及此,熊廷弼眼神之中生起无尽的杀意。
皇太极!
你的命,所剩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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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