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金陵瘦马,辽师伐金
春天的南京,秦淮河畔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袁可立身著一身青布长衫,身旁的英国公张维贤则穿了件素色直裰,两人混在往来人潮中,倒像极了赴江南游春的文人雅士。
刚走到文德桥边,便有丝竹之声顺著风飘来,混著酒肆里的猜拳声、商贩的吆喝声。
河面上,画舫凌波而行,朱红的船身映著粼粼波光,窗纱后隱约可见仕女的衣袖翻飞,笙歌从舫內溢出,飘得满河都是。
岸边的青楼酒肆一间挨著一间。
“倚红楼”“醉春坊”的招牌用金粉写就,在阳光下闪著晃眼的光,门童见了行人便躬身相邀,声音里满是殷勤。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袁可立停下脚步,望著眼前的繁华盛景,不由得轻声感慨。
他早年在南直隶任苏州府推官,此番復到江南,又重新感受到江南这般浸润著脂粉气的热闹。
连空气里都飘著桂酿的甜香,与京师的凛冽截然不同。
张维贤却微微皱眉,指向不远处的街角:
“袁部堂且看。”
袁可立顺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挑著菜筐的小贩,正蹲在路边啃著一块黑乎乎的麦饼,饼渣掉在地上,他都要弯腰捡起来塞进嘴里。
沿岸,更是有许多衣衫襤褸的流民乞丐,在一边年乞討。
繁华之下,齷齪已现。
两人沿著河岸缓步而行,越走便越看清这热闹背后的裂痕。
酒肆里,几个穿著绸缎的商人正高谈阔论,桌塌上是珍饈美酒。
而那些脚夫、缝补衣物的妇人,脸上大多带著倦色,问起日子,只摇头道:
“米价贵得吃不起,能混个半饱就不错了。”
“南京的米价,如今已涨到每石八钱银子了。”
张维贤低声对袁可立说,语气里带著几分沉重。
“我去年来南京时,还只是六钱,这才一年,就涨了三成。万历年间,这价能买两石米。”
袁可立闻言,心中一沉。
他想起离京时,皇帝特意让他带了些番薯种,说“江南若遇荒年,番薯可救急”。
当时他还未在意,如今见了南京的米价,才真正明白陛下的深意:
“幸好陛下推广了番薯,去年北直隶大旱,靠番薯才没饿死人。
若是南京也种上番薯,百姓至少能多口饭吃,米价也不至於涨得这么凶。”
只要百姓有饭吃,什么白莲教,什么有心人,都掀不起大的动乱。
毕竟
造反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若不是走投无路,彻底活不下去了,谁又会鋌而走险呢?
大明的百姓,还是很会忍耐的。
接下来的三日,两人走遍了南京內外。
在城外,亲自和种地的老农交谈。
才知这南京城的小民,有田的不过十分之一,九成都是佃农。
这些佃农租种地主的田,不仅要交五成到七成的地租,还得提前交“预租”,就是下一年的租子今年先交一半。
更有“押租”,租地前得先给地主一笔押金,若是收成不好交不上租,押金便被没收。
这对百姓的盘剥,远甚於北直隶。
“这般租税,这日子当真能够过下去?”袁可立皱著眉头问道。
“员外容稟,去年天旱,收成减半,我交了预租和押租,家里连糠都没得吃,只能把小女儿卖给地主家当丫鬟。”
老农说著,眼圈便红了,指了指不远处的荒坡。
“那坡上,去年冬天饿死的人,埋了十几个。”
袁可立闻此言,心中沉重。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碎银,递给这个老农。
“去给家里的置办几件衣物,买些肉食罢。”
从这老农话中,袁可立知晓他家里困难,家中只有两套能出门的衣服。
家中子女却有七个。
他那些家人,没衣服,连门都不敢出。
日子也是困难。
就没有吃饱的时候。
“这如何使得?”
老农当即拒绝,但袁可立却已经离开了。
最后,老农跑著回家,从家里拿出了仅剩的两个鸡蛋,跑著追上袁可立,將两个鸡蛋像宝物一般递给袁可立。
“恩公,小小回礼,不成敬意。”
袁可立见其如此,一言不发的接过两个鸡蛋,只是心中更加沉重了。
到他回到南京,已经入夜了。
秦淮河的热闹更甚。
画舫上的灯火连成一片,映得河水都成了暖红色,笙歌、笑声飘得很远。
不过。
这南京热闹是热闹,但这只是属於那些官绅的热闹罢了。
百姓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第四日清晨,两人回到南京五军都督府。
袁可立坐在堂內的木椅上,脸上没了往日的沉稳,语气里满是沉重:
“原以为南京是江南重镇,如今看来,这里的情况也不好啊!”
张维贤站在一旁,附和道:“官绅奢靡,百姓困苦,米价飞涨,怨气渐生。
若不早做整顿,怕是要出乱子。
江南是大明的財赋之地,若是这里不稳,陛下在北方对付建奴、整顿九边,便没了后援。”
大明大半的財税,都从江南徵收。
江南若是乱了,朝廷的税收不上来,恐怕將会有大乱啊!
袁可立点了点头。
“看来,咱们得先从两件事做起。
一是推广番薯,让百姓有饭吃。
二是查一查那些垄断贸易、兼併土地的官绅,把他们侵占的利益吐出来,才能稳住江南的民心。
另外,还有江南织造局的事情,也要督促完成。”
“不过,要先做成上面的事情,又要做成最关键的一件事:整飭江南。
必得攥紧兵权方才能够使各项政策有序的推行下去。
只是这南京各卫所的情况,本官不知具体情况,国公知否?”
张维贤闻言,苦笑著摇了摇头。
“袁部堂有所不知,我虽掛著南京守备的头衔,却是个外守备』。
卫所的將官任免,得看镇守太监的脸色;粮草调配,要经內监司的手。
连卫卒的操练,都由太监派来的人盯著。
我这个英国公,在南京卫所里,说话还不如一个隨堂太监管用。”
他顿了顿,眼神里添了几分无奈。
“真要论对卫所的底细,还得问高公公。”
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维贤的话音刚落,堂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穿透力极强,带著几分宦官特有的尖细。
“二位这几日可是把南京城逛遍了?让咱家一阵好找,咱家找了你们两回,都扑了空!”
高起潜迈著方步走进来,身后跟著两人。
勛贵营指挥使张之极、锦衣卫指挥僉事骆养性。
高起潜也不客套,径直走到主位旁的圈椅上坐下,抄起案头的青瓷茶盏,仰头便灌了大半盏,茶水顺著嘴角淌下几滴,他也不在意,用袖口隨意一抹,便看向袁可立与张维贤:
“二位这几日走街串巷,想必也瞧出些门道了?”
袁可立拱手道:“公公久在南京,对地方內情定然瞭然。
我与英国公见秦淮河边船如织,酒肆里夜夜笙歌,可寻常百姓却连糙米都吃不起。
这繁华之下的暗流,还请公公点拨。”
高起潜放下茶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语气也沉了下来:
“二位这几日確实是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了。
南京米价涨到每石八钱,比万历年间贵了三成,你们知道为何?”
袁可立与张维贤对视一眼,皆开口问道:“还请公公明言。”
高起潜笑了笑,说道:
“这得先从土地说起,首先是土地兼併。
徐文贞家族,在松江府占了二十四万亩地,足足占了松江耕地的一成多!
这还是在其退田之后剩下的数目,在未退田之前,土地占松江耕地的一成多的三成有余。
董文敏家族亦是如此,在华亭、上海两地,靠著诡寄』投献』,吞了四万亩水田。”
“这些田都是最肥的水田,却一分税都不上缴,朝廷的税基越来越小,只能把税负压在剩下的小农户身上。”
高起潜说著,指了指骆养性。
“骆僉事查了,江南大部分地方,如今有田的小民只占一成,九成都是佃农,地租要交五成到七成,还要先交预租』押租』,有的佃农刚收了粮,交完租就只剩糠麩,逼得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
张维贤听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插了句:“既是缺粮,为何不多种粮食?江南水多,本是鱼米之乡。”
“种粮食不赚钱啊!”
高起潜嘆了一口气。
“如今江南的价、丝价翻著番涨,松江府大半的田都种了,苏州府更是桑麻遍野。
农户种一亩,能抵种三亩稻的利,谁还愿意种粮?
可这么一来,江南的粮食就不够了,得从湖广运。”
他伸出手指算道:
“湖广的米在当地一石三钱,走长江水运到南京,光运费就得四钱,加上沿途官绅的盘剥,到南京就涨到八钱了。
这运费、盘剥的钱,最后不都落在老百姓头上?”
袁可立脸色凝重,又问:“那官场呢?我听闻江南官绅与朝中某些官员来往甚密,可有此事?”
“岂止是来往甚密,简直是穿一条裤子!”
高起潜的声音陡然提高。
“无锡顾宪成的家族,崑山顾鼎臣的家族,哪一个不是靠科举和土地兼併发家?
他们借著东林书院讲学,拉拢官员,现在叶向高又回了內阁,江南士绅更是借著减免商税』整顿漕运』的由头,想把地方税赋再降一降。
可他们的商税减了,漕运整顿』了,朝廷的开支从哪来?还不是从百姓身上刮!”
他顿了顿,又说起更棘手的事:
“最麻烦的是本地生员,这些秀才没当官,却比官还横。
上个月无锡有个知县庞昌胤,没及时给生员发扣散米』,一群生员就闹到县衙,把知县赶了出去,还逼著教諭下跪认错。
这就是江南的规矩』,官绅把持著基层,朝廷的政令到了县一级,就走不动了。”
皇权不下县。
土地兼併严重。
袁可立靠在椅背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南京的问题,比他想像中的还要严重。
土地、粮食、官场、兵权的弊病层层交织,比辽东的贪腐更复杂,比九边的异动更隱蔽。
高起潜看著两人表情凝重的模样,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了些:
“二位也別太忧心。
陛下派咱们来南京,就是要把这些弊病连根拔了。
只是这活儿急不得,得先把兵权收回来,再慢慢清士绅、整税制。”
袁可立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公公说得是。
当务之急,是摸清各卫所的虚实,把那些勾结士绅的將官换下来,再让张之极將军的勛贵营接管防务。
至於士绅那边,得等锦衣卫查清楚他们的罪证,再一举拿下。”
“那敢问公公,如今南京城的卫所情况,究竟如何了?”
“卫所?”
高起潜闻言,嘆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