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王刚从昏厥中醒来,气息都还没理顺,此刻强撑着祭祀发血誓,怕是会伤了根本。
可他看着努尔哈赤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到了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这位汗王了,一旦做了决定,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奴才遵王汗令。”
扈尔汉躬身领命,转身出帐时,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几分。
帐外的风更紧了,吹得营帐边的大纛猎猎作响。
扈尔汉看着远处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蒙古兵,眉头紧锁,高声对亲卫道:“快!取黑毡铺坛,备牛羊祭品,再找萨满来!”
他一边吩咐,一边暗自叹气。
这场祭祀,表面上是誓师复仇,实则更像一场稳住人心的戏。
只是这戏的主角,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天命汗,谁也说不清,这硬撑着的“硬朗”,能维持多久。
而帐内,努尔哈赤扶着榻沿,缓缓站起身。
他强撑着喝了一碗温热的鹿血,浓稠的血浆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脸上渐渐浮起几分血色。
亲卫为他披上甲胄,遮住了那身仍在微微颤抖的躯体。
穿着甲胄,努尔哈赤步伐缓慢,却又坚定的朝外走去。
很快。
祭祀仪式在废墟旁的空地上开始了。
萨满们围着燃起的篝火跳着古老的舞步,铜铃与骨哨的声响在风中回荡,牛羊祭品被摆上临时搭建的祭台,鲜血顺着石缝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努尔哈赤站在祭台中央,亲手将酒洒向火堆,又按着萨满的指引,用刀划破指尖,将血滴进祭碗。
他全程挺直腰杆,动作虽慢却沉稳,脸上没有丝毫不适,仿佛方才吐血昏厥的只是旁人。
祭坛边,两黄旗的白甲护军们紧盯着祭台上的身影,见汗王举止如常,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有人悄悄挺直了腰板,有人握紧了刀柄,眼中的恐慌渐渐被敬畏取代。
他们的汗王,果然还是那个能扛住一切的天命汗。
蒙古诸部的台吉们远远看着,脸上的疑虑也渐渐消散。
桑噶尔寨收回了与亲卫交头接耳的目光,钟嫩与内齐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点盘算退路的心思,似乎被祭台的火焰压了下去。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先前对努尔哈赤的敬畏,对建州女真的忌惮,此刻像被戳破的皮囊,渐渐瘪了下去。
沈阳城下,八旗铁骑连攻多日竟没能拿下沈阳。
赫图阿拉,这座女真圣城被明军一把火烧成了废墟。
原来,大金并非不可战胜,建州女真也不是辽东的天。
他们想起了早年在草原上听闻的传说:大明的疆土万里,甲兵百万,只是前些年疏于防备,才让女真趁机崛起。
可如今看来,那只沉睡的雄狮,似乎已经醒了。
祭火渐渐熄灭,努尔哈赤站在台上,用尽力气嘶吼着复仇的誓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激起山呼海啸的回应。
蒙古台吉们跟着躬身行礼,口中附和着“汗王英明”,眼神里却少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畏惧。
仪式结束后,扈尔汉扶着努尔哈赤回帐,见他脚步虚浮,嘴唇又泛起了白,心中不由一沉。
他转头看向蒙古部落的营地,那些帐篷的炊烟依旧升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墙。
这场祭祀稳住了表面的军心,却没能真正留住那些蒙古部落的心。
沈阳不克,赫图阿拉被焚,大金的“无敌”神话已经破了。
而神话一旦破灭,那些依附者的心思,就再难拴住了。
唯有不断的胜利,才能凝聚这些豺狼的人心。
但……
现在从哪里找胜利呢?
属于大金的大乘赢学,在何处?
……
另一边。
沈阳城外的建奴大营里,黄台吉正盯着面前的舆图皱眉。
浑河南岸的明军防线如铁桶般坚固,几日强攻下来损兵折将,他正愁找不到体面的退兵理由,一名亲卫便带着努尔哈赤的口谕闯了进来。
“什么?赫图阿拉被明军袭了?”
黄台吉猛地拍案而起,脸上瞬间掠过三重神色。
先是震惊,赫图阿拉乃女真龙兴之地,防卫森严,明军竟能摸到腹地纵火,简直是奇耻大辱。
随即便是滔天怒火,哲哲与豪格都在城中,此刻怕是已凶多吉少,那可是他的发妻与长子。
可转瞬之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又爬上眉梢。
他终于有借口退兵了。
沈阳城在熊廷弼的经营下,早已不是当年那座可以轻易攻破的城池。
这几日强攻,八旗兵撞得头破血流。
他早想撤兵,奈何出发前立了军令状,言说“十日之内必破沈阳”,此刻若是无功而返,难免被人耻笑,更会被努尔哈赤责罚。
赫图阿拉被袭的消息,却成了最好的台阶。
“传我令!”
黄台吉迅速收敛心神,眼中已不见半分犹豫。
“各部收拾行囊,今夜三更天后拔营!”
亲卫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他与抚顺额驸李永芳。
因为黄台吉想要得到汉人的支持,是故李永芳被黄台吉重用。
当然。
现在的李永芳,或许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了。
“贝勒爷。”
李永芳抚着胡须,低声道:“撤军容易,可如何平安退回抚顺?明军若是察觉我军动向,定会衔尾追击,浑河南岸的兵马若再杀出,我军腹背受敌,怕是凶险。”
黄台吉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沈阳城头的炊烟,冷笑道:“熊廷弼是个老狐狸,他巴不得我们退兵,绝不会轻易出城追击,他要守的是沈阳,不是跟我们打野战。”
但他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吟片刻,他对李永芳道:“你带三百白甲兵殿后,多插旌旗,虚张声势,让明军以为我军仍在对峙。我带主力沿浑河北岸急行,沿途每隔十里留一队斥候,遇袭便鸣箭示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让蒙古诸部殿后。他们这几日作战不力,正好让他们做做样子,拖延明军可能的追兵。”
李永芳点头应下,心中却暗自佩服。
黄台吉这一手,既稳住了退路,又借刀杀人,顺便敲打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蒙古部落。
入夜。
三更天。
后金大营开始骚动。
旗帜依旧飘扬,篝火仍在燃烧,可主力兵马已悄然拔营,沿着浑河岸边的密林向北疾行。
黄台吉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沈阳城,眼中没有留恋,只有对赫图阿拉的忧虑与一丝复仇的火焰。
他不知道哲哲与豪格是否还活着,但他知道,这次撤军只是暂时的。
等料理好赫图阿拉的后事,他定会再回来,让这座刺猬般的城池,付出血的代价。
沈阳城!
熊廷弼!
你等着我!
你等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