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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巡宪台在上!”

“末将有天大的冤情禀报!求宪台为我等做主啊!”

听见前方的吵闹,侯宇寰便令抬着肩舆的民夫停下,上前一探究竟。

侯宇寰看着跪倒在地的王允成,蹙眉问道:

“下跪何人?有何冤情?”

王允成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和盘托出:

“回禀宪台,末将王允成,原是四川副总兵邓玘麾下千户!”

“我等被那姓邓的奸贼所逼,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拦路喊冤告状了!”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

“那姓邓的胆大包天,竟勾结不法商贩,大量贩运私盐,牟取暴利养军!”

“末将念及国法军纪,本想劝谏主帅,令其悬崖勒马。”

“谁知那姓邓的不仅不听,反而恼羞成怒,斥责末将是诬陷,甚至还想杀人灭口!”

“末将不得已,才领着一批不愿同流合污的弟兄逃入山中躲避。”

“可那邓玘仍不罢休,屡次派兵围剿,想把我等赶尽杀绝!”

“求宪台明察秋毫,为我等伸冤,肃清军纪,惩办国贼啊!”

王允成这番话,巧妙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发现长官不法、秉公直言却反遭迫害的忠良形象。

侯宇寰初来乍到,对汉中具体情况并不熟悉。

眼看王允成等人形容凄惨、言辞恳切,他便先入为主地信了几分。

他心中暗想:

“难怪孙巡抚要我来查,原来这邓玘果然有问题!”

“背后竟然还牵扯出迫害忠良的罪行!”

王允成见他颇为意动,立马添油加醋的补充道:

“不仅如此,末将还怀疑,那姓邓的与四川的贼寇有所牵扯!”

“他最近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批粮食,末将怀疑极可能是四川贼寇资助的!”

“宪台,四川贼寇奸诈狡猾,要是邓玘被他们策反了,则汉中危矣,陕西危矣啊!”

此话当真?!”

侯宇寰闻言脸色骤变,神色无比严肃,

“事关国朝安危,非同小可,不可胡言!”

王允成哪管这些,只顾着拼命磕头,言之凿凿:

“千真万确!”

侯宇寰深深地看了王允成一眼,沉吟片刻。

他虽然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要是邓玘真与贼寇勾结,那问题就远比贩盐养军严重多了。

他沉声道:

“若你所言非虚,本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起来吧,随本官一同前往邓玘军营,与其当面对质!”

说实话,要是被告发的是其他将领,侯宇寰或许还会谨慎些,先收集证据再行动。

但邓玘“胆小怕事”的性格,在陕西官场早有传闻。

要只是卖点私盐他或许敢,但是勾结贼寇嘛,还真不一定。

本着不错不漏、不枉不纵的态度,侯宇寰这才决定前往营中与邓玘当面对峙。

王允成听了这话,人都傻了,这御史胆子竟如此大?

我大明的文官们,什么时候这么敢于任事了?

一般的文官御史,听到军队生乱、勾结贼寇的消息,不应该是避之不及吗?

怎么还有迎头往里冲的?

可现在话都说出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磕头叩谢:

“多谢宪台!”

就这样,侯宇寰的队伍里,混入了王允成这一伙“苦主”和“证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邓玘军营而去。

而此时的邓玘,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前几天刚发了点饷银下去,口袋又空了。

他正琢磨着,下次该做点什么生意,用以维持军需。

就在此时,帐外的传令却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总镇!”

“营地外来了一大队人马,打着巡按御史的旗号,说要清查军务!”

“小的……小的还看见王允成那狗日的混在队伍里!”

听了这话,邓玘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什么?!巡按御史?!

他之前就听说了这事儿,为此还担心了几天,连饭都吃不下。

可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动,他才渐渐放心,认为可能是谣言罢了。

没想到御史真来了,而且还和王允成那狗日的搅在一起!

邓玘慌忙披上甲衣,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此时,侯宇寰已经带着人进入了营地,他见邓玘赶来,立马亮明了身份。

邓玘不敢怠慢,上前恭敬行礼后,便将巡按御史一行人迎进了中军大帐里。

侯宇寰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邓副总兵,本官奉孙抚台之命,巡查汉中军政。”

“现有你旧部千户王允成,状告你三桩大罪:”

“其一,贩运私盐,牟利养军!”

“其二,迫害忠良,试图对部下杀人灭口!”

“其三,勾结四川贼寇,资敌谋逆!”

“对此,你有何解释?!”

邓玘一听,脑袋里传来“嗡”的一声,又惊又怒。

他万万没想到王允成这个反骨仔竟然恶人先告状,还攀扯上了巡按御史!

不仅告发他贩运私盐,甚至还编造出了“勾结贼寇”这种弥天大谎!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出声辩解道:

“宪台明鉴,绝无此事!”

“是王允成桀骜不驯,屡犯军纪,崇祯五年他就曾鼓噪闹饷,劫掠乡民。”

“而后又私自拉走士卒,落草为寇。”

“这种人的话,岂能轻信?这是血口喷人,倒打一耙!”

王允成听罢,立刻出声狡辩,矢口否认邓玘的指控,言之凿凿的说他勾结贼寇,心怀不轨。

邓玘气得浑身发抖,连忙唤来营中几名军官作证,证明他王允成早已叛营为匪。

双方就这样在大帐内激烈争吵,各执一词。

侯宇寰看着这场闹剧,眉头越皱越紧。

经过他初步判断,这更像是一场因驭下不严、内部倾轧而导致的互相攻讦。

所谓“勾结贼寇”,很可能是王允成情急之下的攀诬。

于是,侯宇寰叹了口气,打断了双方的争吵:

“好了,都别吵了!”

“勾结贼寇,并无实证,但私盐之事,终归有违律法。”

“邓总兵,你将此次贩盐获利所得,全部上缴,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甚至既往不咎。”

邓玘一听,顿时傻眼了。

上缴获利?

可这些银子他不久前才发下去,都给士兵们当饷银了,现在让他去哪里变出来?

邓玘硬着头皮,拱手道:

“回……回宪台,贩盐所得银两,末将已经兑换成了粮食,剩余的则是作为饷银,发给麾下士卒了。”

“朝廷已久未发饷,弟兄们实在……”

侯宇寰闻言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案,

“邓玘!你好大的胆子!”

“原来你真敢私发饷银?!”

“这可是军中大忌,往往轻了说,你是收买军心;”

“往重了说,你就是积聚钱粮,图谋不轨,意图拥兵自重!”

“听本官一句劝,立刻将银两追回上缴,这对你不是坏事!”

“孙巡抚正在关中大力屯田,来年必有饷银下发,你切莫自误!”

邓玘听完彻底懵了,他就是想填补点军需,结果竟然被上纲上线到了这种地步。

他的心中,随即涌起了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

朝廷不发饷,难道还不准他们自己想办法活命吗?

来年?等来年发响,他们这两千人怕是早就饿死了!

但其实这个问题,还真不怪侯宇寰上纲上线。

自古以来,无论是哪个时代,都非常忌讳军队自筹粮饷。

这会导致军队脱离朝廷掌控,军队极易形成将领的个人势力,尾大不掉,甚至可能形成藩镇割据。

因此,军队的命脉必须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只有通过控制粮饷、后勤来约束将领,才能尽可能地保证军队的忠诚。

侯宇寰作为巡按御史,维护这套体制是他的核心职责,他的反应自然也是“正确”且“负责任”的。

然而,他却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侯宇寰太急了,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这可是一个被欠饷多年、情绪极不稳定的军营!

这帮川兵们刚刚看到点希望,却又突然要将之扼杀,谁能接受?

此时的中军大帐周围,早已聚满了偷听的将士。

这些丘八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这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银子,谁也别想从他们手里收回去。

当听到御史要把银子收回去时,帐外的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

要收回饷银?!这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狗官!敢动我们的饷银!”

“拼了!大不了不活了!”

“谁敢收老子的卖命钱!”

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如同惊雷般在四周响起。

听见帐外的吵闹,邓玘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

这熟悉的声音,难不成又要兵变了?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掀开营帐,走了出去。

只见帐外已经聚满了愤怒的士兵,个个手上都举着刀枪棍棒,纷纷嚷嚷着要讨个说法。

邓玘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

“弟兄们,这是干什么!”

“大家都冷静冷静,御史就在里面,不可冲动!”

“放心,我会替你们力争的,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

可即便主将出面,但周围的士兵们依旧举着武器,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

前些日子,王允成这帮匪寇来讨饷被打跑了,如今他们卷土重来,又拉上了巡按御史。

如果这次还让他们跑了,那下次是不是要把陕西巡抚、三边总督给拉来?

而此时,帐内的侯宇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怎么能在军营里说这种话呢。

他连忙走出大帐,试图挽回局面:

“各位将士们,休要鼓噪生事!”

“本官只是来巡查的,并非要你们交出银子,千万不要自误……”

啪!

侯宇寰话还没说完,一块石头就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精准地砸中了他的面门!

啊——!

侯宇寰惨叫一声,顿时眼冒金星,血流如注,他踉跄着倒退几步,捂住脸痛苦不堪。

剧痛和惊恐之下,他也失去了理智,尖叫着嘶吼道:

“反了!反了!”

“本官乃是巡按御史,代天子巡视,你们这群丘八竟敢袭击钦差!”

“这是造反!形同叛逆!”

他一边嘶吼,一边连滚带爬地退回大帐,对着帐内的王允成怒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

“这帮丘八果然桀骜不驯,你的人马呢,速速带本官突围!”

“本官要将此间情形禀报孙巡抚,禀报朝廷,调大军来平叛!”

王允成此刻也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本想借御史来压服邓玘,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个局面。

这可是兵变呐。

王允成经常鼓噪士兵,当然知道兵变的厉害,乱兵之下,俱为泥沙。

可有句话说得好,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他今天注定是插翅难逃了。

王允成还想挣扎一二,于是招呼手下心腹围在左右,试图护着侯宇寰强冲出去。

此时的邓玘仍在极力阻拦着麾下兵丁,并试图隔开双方人马。

他张开双手,一面声嘶力竭地劝士兵冷静,又回头想让侯宇寰等人快走。

毕竟刚刚才发了饷,士兵们也知道自家主将的性子,所以一时间也没对邓玘出手。

这帮川军们只是死死地围成了一圈,挡在了侯宇寰一行人的面前。

双方人马就这么僵持住了,邓玘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凶险万分的当口,邓玘营地里的喧哗和骚动,已经惊动了三里之隔的邓阳所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