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脸上的兴奋一滯,他顺著陈锋的手指看去,那小小的“永安”二字,在整幅地图上,显得那么不起眼,那么遥远。
他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说道:“这……路远了,自然是听不见,也照不到了。”
“是啊。”陈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人一走,茶就凉。京城里的声望,就像这杯里的热气,出了城门,风一吹,就散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三弟,你记住。从我们离开金陵城的那一刻起,我,不再是什么新科状元;你,也不再是镇北侯府的三公子。”
“我们,是两个被朝廷发配到蛮荒之地的小官。嗯,你就当我的师爷吧。”陈锋说到这里,笑了笑,“咱们带著这四十个护卫,是要去一个真正的龙潭虎穴里,从那些地头蛇、老军阀的嘴里抢食吃。”
“京城里那些人的笑脸和恭维,都是假的。那些送行的人,有几个是真心?大多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可一旦出了城,天高皇帝远,想让我们死在路上的人,只会比城里更多,手段也会更直接,更狠辣。”
“所以,从现在起,咱们得忘掉自己的家世背景,忘掉京城里的一切。一切行动,听我指挥。凡事,多用眼睛看,多用脑子想,少用嘴巴说。明白吗?”
陈锋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叶承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从未想过,这看似风光无限的“外放”,背后竟隱藏著如此之多的凶险和算计。脸上的兴奋与天真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少年人初识世间险恶的凝重。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適的词,最终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但他毕竟是镇北侯的侄子,骨子里流淌著不屈的血液。凝重过后,一丝不服气涌上心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服!”
“陛下他……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你那份新税法,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自己也夸讚。就因为那些世家门阀反对,他就把你一脚踢到这穷乡僻壤来?这算什么明君所为!”
陈锋看著他那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笑了。
“三弟,你看事情,还是只看到了表面。”他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茶杯,“你以为,陛下將我外放巴郡,真的只是在惩罚我,向那些世家妥协吗?”
叶承一愣:“难道不是吗?”
“不,至少不全是!”陈锋伸出一根手指,“陛下此举,看似贬謫,实则至少有三重深意。”
“其一,是为我避祸』。你想想,我那份新税法策论,几乎是將刀子架在了满朝文武、天下所有世家豪族的脖子上。我要是留在京城,立刻就会成为眾矢之的,被无数明枪暗箭包围。他们动不了我的人,也会想尽办法让我的差事寸步难行,最终將我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空头状元。陛下將我外放,是让我暂避风头。这是一种保护。”
叶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锋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是为我养望』。我殿前抗旨,为髮妻不弃糟糠,又主动请求外放艰苦之地。这些举动,在天下百姓和寒门士子心中,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是重情重义,是刚正不阿,是高风亮节。陛下顺水推舟,看似贬斥,实则是成全了我的美名』。这名望,看不见摸不著,但在关键时刻,却比千军万马还有用。”
“其三,”陈锋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变得深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考察』。纸上谈兵终觉浅,我的策论写得再好,也只是纸上文章。”
“巴郡永安,地处边陲,民情复杂,正是最好的试金石。让我去亲手试一试,我策论上写的那些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
陈锋没有说下去,但叶承已经完全明白了。若是行了,那便是铁一般的事实,足以堵住所有反对者的嘴,为將来在全国推行新政,铺平道路!
帝王心术,一举三得,竟深沉至此!
叶承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脑子就像被一把大锤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只觉得,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比他练过的任何一套枪法都要复杂百倍。
看著他这副模样,陈锋又笑了。他拍了拍叶承的肩膀,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
“但是,你也別灰心。陛下將我们放到永安,固然是流放,又何尝不是一次天赐良机?”
“京城是好,繁似锦,但那是別人的棋盘,我们身在其中,一举一动都受人掣肘,身不由己。而永安,”陈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县城上,“就是一张白纸!是一片属於我们自己的战场!在那里,我们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放开手脚,去试一试,我们到底能做出一番怎样的事业来!”
他盯著叶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三弟,你想不想,亲手將这么一个穷山恶水、匪患横行的地方,变成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世外桃源?”
“你想不想,在这里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將来有一天,跟著我,跟著你父亲,跟著武安侯,一路向北,杀回幽州,把那些北元蛮子赶回草原,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名字,就嚇得闻风丧胆?!”
叶承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眼中的迷茫和不甘,被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取代!
收復幽州,驱逐北元,这是他父亲,是他叔叔,是武安侯,更是所有北地將士一生的夙愿!
“想!”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激动,脑袋“砰”的一声撞在了车厢顶上,他却浑然不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拳砸在小几上,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