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列烛如昼,好似大殿庭燎。
金鼓大鸣,轰然乍响。如兵临城下,催趱前来。
击鼓而进,不进则斩。
闻惯了繁弦急管,见惯了轻歌曼舞的竖子魏罂及长平武安,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魏国鼠辈在杀威鼓中瘫倒在地,三魂出窍,心碎胆裂,骇得死去活来。
诸君,魏国王廷就要完了,孤可耐心再等一等。
这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唯有孤才是魏国之主,是韩赵魏三家之主。
孤不但要三家归晋,还要坐拥北方,继而包举宇内。
孤在惠王三年时便确信,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孤命人将刺客首级悬于城楼,十面埋伏,诱杀中山萧氏。
谁叫他实在难缠,三番五次地来,无孔不钻,叫孤头疼。
竖子魏罂喜欢伶人,孤便往其帐内送上许多,一个个年轻力壮,成日淫词艳曲,非叫他吃够苦头不可。
诸君,孤这一生短短四十余春秋,请她看过许多出戏,十七年的雪下得无休无止,不知何时天霁,可惜以后,再不会有机会请她好好看一戏了。
刺客的人头被丢进中军大帐时,先生又提起了妺喜之祸来。
诸君,你们知道先生是个十分刻板又严厉的老人,他这辈子无妻无后,没有私欲,活着只为孤,只为晋国,恩师好意,孤不好驳。
孤不好驳,唯有暗中护她。
可孤亦气,气她怎么就是中山萧氏的细作。
孤冷了她几日,不再许她侍奉药膳,也不再命她进帐侍奉。
冷她,亦是气自己。
气自己怎竟不敌中山君,使她迟迟做不了孤的人。
然想起她为孤挨的一剑,到底还是心软了。
孤忍住召她侍奉的冲动,数日不问她的消息,许她去小帐养伤。
诸君,孤想,孤在这时候大抵已经沦陷了。
此六七日,孤抓心挠肺,卧不安枕,干什么都不能静气平心,便是料理军中事务,亦常魂不守舍。
孤,想她。
无一日不想。
孤在她养伤的间隙,在寻一个两全的办法。
既将她留下,又能说服先生,护她周全。
诸君,孤想,孤到底不算是个愚笨的人。
一石三鸟的法子,很快便有了。
孤敕封她为卫美人。
孤是王父,没有敕封之权,敕封是以下犯上,是僭越,然美人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称号。
宫中妇人可为美人,东壁姬妾亦可为美人。
不管是先生,竖子魏罂,还是长平武安两鼠辈,到底没什么可说的。
魏惠王三年四月下,北郡献国。
当日三军拔营,孤命她上了王青盖车。
孤想她入了骨髓。因而命她拆开伤口,孤就似着了魔,望着伤口诱人的红,狠狠地吻了上去。
于伤处舔舐,肌肤相亲,十分用力。
恨不能将她嵌进胸膛,揉进肌骨。
孤想,吾妻阿磐,那一刻也动情了。
这六七日的相思全在这车中发泄。
关伯昭说,“主君是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乃以毒酒解渴也。
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孤是运筹布画谋夺天下的人,自然洞隐烛微,擘肌分理,饮鸩止渴的道理,孤怎会不知。
知也仍要。
知也欲罢不能。
孤在车中问她,“你可有什么想求的?”吾妻温静回话,“旦要大人好,奴没有什么可求的。”
孤想,世间诸人无不是你争我夺,趋名逐利,哪有人什么都不求的。
是人便有私心,便有所求。
然吾妻说,“奴想求片刻安稳。”
诸君,至此,卫姝是不是细作,已再没有那么重要了。
是也好,不是也罢。
从此以后,她要的安稳,孤给。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风雪还不曾停息,伯辅送来的老黄酒也就要饮尽了。
吾妻累极,还在熟睡。
孤望着她衣带渐宽,与睡时仍蹙着的眉头,心中难过,泪出痛肠。
诸君,吾妻此生,总为孤抚平蹙紧的额心,孤走后,她还在这深宫之中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谁又来为她抚平一次眉心呢?
孤,痛心疾首,无以复加。
孤是夜将年轻的凤玄一一剖开,不惧被诸君窥察审视,孤要向诸君倾诉当年所思所想,诸君尽可笑话。
孤不曾见过诸君,然诸君皆见过孤。
但请主君笑话之后,记得孤曾在十七年的风雪夜托孤寄命。
是夜漫漫,余生亦长,诸君若知孤爱她成魔,但求诸君往后余生,为孤,照看吾妻,照看稚子。
凤玄在此,拜谢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