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序的嘴唇都在哆嗦,流泪质问:“你八岁那年,叔父叔母俱不在家中,夜中你起了高烧,我背着你冒雪去县上找郎中,走了足足半夜……途中遇一群野狗,我将你护在怀里……这疤痕至今尚在,你却忘了吗?”
他说话间,拉起左臂衣袖,露出野狗撕咬过的痕迹。
然而下一瞬,又一声更加响亮的耳光落在他脸上,这次冯珠几乎用尽全力,将他的头打得偏向一侧,嘴角溢出血丝。
“我都记得呢,否则我与父亲母亲岂会从未怀疑过兄长!”冯珠眼中也浮现了泪光,她一字字质问:“所以兄长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为何?”
冯序一时没再将脸转回,维持着僵硬之态,问:“豆豆,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已经认定,怎样都不会信了。”冯珠语气毫无动摇:“所以兄长,留些体面余地吧,不要让自己到最后还这样狼狈无耻,到死连一字真话都不敢吐露,岂非活得狗彘不如。”
冯序慢慢将头脸转回,看着妹妹。
昔日坚韧的一颗珠,经历过险被碾碎的浩劫,如今重见天日,光芒不减反增,此光不单是珠光,更似犀利刀光。
三记断绝情面的耳光,最直白的羞辱报复,譬如刀剑砍来,决然狠厉,不听他半字解释,不看他任何伪装,只一意非要逼出他的真面目不可。
冯序看过她,又看向他那一字不发的父亲母亲,不,是叔父叔母……
是了,已经认定,怎样都不会信了。
闭眼一瞬,冯序喃喃叹气:“还真是……梦一般。”
脸颊过于灼红疼痛,口中含着血沫,如待宰杀的猪狗般狼狈可怜,可分明上一刻还坐在上首,等待着丧讯传回,以备成为这座侯府真正的主人。
睁开眼时,冯序表情堪称平静,看待妹妹的眼神仍有爱护:“珠儿,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贪心。你可还记得,那日你与严勉在花园秋千前说过什么话?”
“看来你早已忘了……”冯序一笑,道:“你们在商议亲事。”
那时他尚且是以侄子身份住在府中,因女子亦可以继承父亲爵位,他的叔父叔母原本有意为堂妹招个赘婿上门,但严家未必肯同意,那日堂妹坐在秋千上,红着面颊,与她的心上人说,若以后生两个孩儿,一个姓冯,一个姓严便罢。
他在高大的花丛后听到这话,只觉世上再没有更贪心的人了,珠儿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严勉也被先皇格外善待看重、如亲子般对待、日后必然位极人臣,为何这样天之骄子的两个人,却要同时霸占严、冯两家的一切?什么都不肯留给他这个丧父丧母可怜人?
“……珠儿,你何其贪心?”冯序至今说到此事,仍一脸荒谬鄙夷与无法忍受。
他道:“所以就连上天也看不过眼,让叔母病下,你那河内郡的外家大父也突然病重,所以你要赶去河内郡为母祈福看望大父……恰逢洛阳残党作乱,你不能走北邙山入河内郡,你要从北面太行山借道,那里最是陡峭,出了事,连尸首都寻不见!”
“你落入匪寇手中,十余年磨折,非我所愿!我未想过将你折辱,我只想让你消失而已!可你竟不死,你竟回来了……而我如何知晓你当年知道多少?会不会突然记起?会不会将我揭穿?自你回来,我夜夜不能安眠……”
冯序眼中逼现泪光:“只怪你当年不肯死,才有今日这难看局面!”
鲁侯面寒欲言,被申屠夫人按住了手背。
“好一个只怪我不肯死。”冯珠看着面容逐渐狰狞的男人,反问他:“兄长,你入鲁侯府后,家中给你的,仍不够多吗?”
“给我的,给我的……是,都是你们施舍给我的!”压抑多年的不满终于有合适的时机爆发,冯序拂袖,猛然提高声音,看向鲁侯:“当年是我父亲母亲舍命相护,叔父才能有性命成就功业,若非如此,便没了叔父,也没了今日的鲁侯府!”
他伸手指向鲁侯:“叔父,是你当年在我父亲坟前起誓,会将我当作亲子来对待!可你把我带到这长安侯府中,却绝口不提要将我认作儿子!一切只为珠儿谋划!”
“我一直将你当作儿子看待!”鲁侯终于开口,直视着那双贪婪的眼:“你自踏入这侯府,所得一切皆与侯府公子相等,我何时将你亏待?至于认作亲子,我儿冯珠尚在,这偌大侯府却非我冯奚一人之功,这其中自有我夫人一半,我欠你父亲,她们母女却不欠,你凭什么连她们的一份也要觊觎?”
“你这不知饱足的豺狼,休要拿索取恩情来掩盖你的贪欲,平白玷污了这恩情!”
冯序却恼恨地大笑起来:“我贪婪?我玷污恩情?究竟是我不知饱足,还是你们口不对心,珠儿在时,你们不舍得给我一个儿子的名位!珠儿不在了,你们又从不肯为我谋求分毫前程,张口闭口使我守好家中,今日不许我说这些那些,明日不许我去杜家芮家参宴!若我为亲子,你们还会如此敷衍对待吗!”
他涕泪横流唾沫乱飞,几乎要语无伦次。
“原来你还有这样上进的野心。”申屠夫人语气里毫无感情:“当朝开国功臣,今有几家尚在?让你守好家业,不过是见你平庸,为稳妥思虑。”
“你做出温吞羔羊模样,骗过所有人,却又期望别人对你另眼相待,将你视作可造之大材……”申屠夫人摇头道:“倘若你能将暗中残害自家人的图谋用在正道上,让我亲眼见到你的才干胆魄,我与你叔父未必不会选你来支撑门楣,又何须你这般煞费苦心。”
冯序闻言呆住一刻,旋即冷笑出声,假的,都是故作体面大度的假话,不过是要攻他的心,让他悔恨罢了!
“是你反复曾说自知无大志无大用,只愿做个田庄富家翁便足够。”申屠夫人道:“你贪婪过头却也畏缩自卑,因此你凡事不敢正面争取,只敢暗中揣测,行阴私之举,到头来害人害己。”
听出这“害己”二字背后的清算之意,冯序牙关发颤,反复道:“是你们虚伪吝啬……我父亲母亲对你们有恩!是救命大恩!”
“是救命大恩不假。”鲁侯面孔肃然:“所以老夫也准许你来杀一次了,是你没有本领讨回这条命,如今这里已无人亏欠你,反倒是你将珠儿杀了一次又一次——就算你父亲母亲此刻就站在我面前,这笔账也非与你算清不可!”
申屠夫人:“你认错了理算错了账,我们看错了人还错了恩,这代价我们不得不领受了,你自也该去领受你的那一份。”
“我为冯家之长,就此以宗法断绝你我父子关系。今日即上书朝廷,奏明一切,夺去你的世子之位。”鲁侯揖手向上方,定声道:“我不亲手杀你,你乃杀人者,该有的下场休想逃掉。”
“杀人者?我何曾杀人了,珠儿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冯序说着,突然咬牙切齿,扑向冯珠。
鲁侯眼疾手快,抡起手边茶几,猛然砸向他膝,冯序扑倒在地,立刻有两名随从将他押住。
他挣扎着,抬起头瞪着冯珠,猩红含泪的眼中分明有着忌恨:“……既称我一声兄长,为什么处处要与我抢,为什么你非要活着回来!”
冯珠垂眼看着他,回答他:“因为有我儿晴娘拼死救我性命,让我回来报此仇。”
“至于称你一声兄长,不过从前喊错了人。”冯珠眼中已无半点泪光,仅剩下干净的断离:“我今日才知,我从无兄长。你本是恶鬼化形,凭空假扮成我的兄长,待我和阿母阿父的好,不过是你维持人形假象的手段术法。”
没有兄长,不是兄长,这层关系被她从内心抹除,那被至亲所害的恐惧悲痛便被隔离开来,只剩恨意与报复。
冯珠居高临下望着挣扎的人,最后道:“你这恶鬼,该去死了。”
? ?五千字!(状态能写的时候我一定猛猛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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