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无声抱紧了怀中的人。
“太祝,将这面目有异之人交出来吧。”刘承走到她面前,低声说:“至于太祝之事,我会尽力向父皇解释。”
他并不知被太祝护着的是何人,但此人一定和赤阳有关,且局面所迫,民众激愤,有心者混在其中……这其中后果,谁也担当不起。
他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她陷入更深的牵连中……她在那阵法中时,确实很不对劲。
见少女依旧紧抱不松,刘承再劝:“太祝,请听孤一言……”
少微无声看向刘岐。
刘岐几不可察地向她点头。
走吧,先杀了赤阳,证明她才不是他所谓的肮脏信徒,再带她救下的人离开。
至于他,不必为他担心,他尚可以为她护持。
哪有人临时应对也能次次全身而退,但结果值得就好,此刻他认为很值得。
刘岐露出一点平静的笑。
少微心中响起一道声音,她必定一辈子都无法忘掉这个人了。
她必须要先带命悬一线的姜负离开,她要夺下禁军的刀,要了结赤阳的命,这里是山林,是她所向披靡的战场,她决心要走,没人能将她拦下。
但她一定还会回来。
她可以走,但不能是被人胁迫,此刻心底一股很不服的气,也落下一份很大的情,她要让今日因私念而推波助澜者休想安宁,赤阳死后也别想瞑目,他越要将她毁掉,她就偏要壮大,偏要咬碎他的道。
刘承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在聚集,他不禁后退,看向左右禁军,示意他们上前拿人。
少微双手抱着姜负,屈一膝欲起,气血已沸腾,渐为攻击状态,刘岐也无声改作单膝跪立。
然而这时,刘鸣奔扑而来,展臂拦在少微身前:“大巫神从无错判,巫神要护下的人,岂可单凭外貌判定善恶正邪!若是滥杀,才要触怒上天!”
她不信巫神会被蛊惑,巫神舍命相护者必然十分重要,若她坐视不理,便是背叛了自己的丧亲之痛,她曾说过要报恩!
刘鸣此言将郁司巫惊醒,她跪伏于花狸前方,大声道:“巫神不会错判,还当先焚妖道,再令陛下定夺!”
几名巫女也跪伏下去,大胆附和:“巫神从无错判!”
侍奉在梁王身侧的青坞也险些出声,又死死忍住,激动紧张间,她想到一个更谨慎的自身用处——若这些人不愿放过姜家姐姐,妹妹必须要带长姐离开,那她……那她就挟持梁王做人质!
奸细必要之时可以成为刺客,她愿意为姜妹妹做刺客,她虽弱,但她有铜簪,且还拿得住一个又老又瘫的梁王!
无声的保护在周身竖起,少微看着郁司巫等人,因姜负的存在,她向来还算擅长分辨哪怕藏在谎言与荣辱利益之下的真心,她会将她们记下,来日定偿还。
赤阳讽刺地看着这一幕,并不认为单凭这些卑微之人便能扭转局面。
“巫神会不会犯错,这位司巫与六皇子定然比旁人清楚。”郭食似笑非笑地提醒:“上一任本领过人的大巫神是怎么死的,诸位莫非都忘了?”
对此事尚有印象的众人心间被敲响了警钟:巫神也会错,且巫神之错往往会带来大祸。
少微无意再听,已预备攻击而出,然而一道横空出世般的、清亮有力的声音将她牢牢制住:
“巫神纵会有错,但天机一定不会错!”
身前挡着刘鸣和刘承与禁军,少微看不见来人,只认定自己再度出现幻觉。
身着碧色曲裾的女子被一名婢女搀扶,要登上祭坛,禁军刚要将其逼退,但见申屠夫人在鲁侯的陪同下走来,连忙收戈行礼。
那女子立即登上祭坛,刘承下意识问:“夫人是……”
“我乃鲁侯府冯珠!我儿是众所皆知的天机!”
女子一瘸一拐却也推开婢女,飞快奔来,穿过人群,扑到呆坐着的少女身前,含泪大声道:“这是我儿少微,这正是我儿少微!”
她在祭坛下看了又看,果真是她的晴娘,她的晴娘如今长这般模样了!
引路的沾沾来回盘旋,申屠夫人被扶着走近,温声问:“珠儿,可认准了?”
“阿母,这就是晴娘,这就是!”冯珠泪如珠落,双手握住少女一只手腕,却无需去探看那里的伤痕,只是重复肯定。
“好。”申屠夫人扶着面色大震的鲁侯,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儿冯珠,在外生育一女,却被有心人窃去生辰,冒名顶替!今我儿已病愈,绝不会错认骨肉亲生——大巫神即是吾女血脉,为我冯家孩儿,乃真正的天机化身!”
刘承不可置信地停住了呼吸。
刘岐看向依旧呆呆的少微,少微,少微……他终于得知了她的名,从为她取名之人口中得知。
少微如置梦中,阿母怎会来,阿母不是不要她了吗?
此刻只见阿母泪眼,只闻阿母对她道:“阿母来迟了,阿母醒的太迟了……晴娘莫怕,不怕!”
似能够察觉到少微的不确定,冯珠泪如雨下,一只手颤颤抚上女儿冰凉的脸:“是你先护了阿母,一回又一回,阿母才能来护你,这是理所应当,你什么都别怕,说出来吧,可以说了,可以说了……”
可以说了吗?
少微怔怔。
少微也曾想过,明丹若宁死不承认,她要如何证明她是她?她并不在意天机的身份,但她心中是茫然的,内心并不知该如何存在,又该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
若她是寻常出身,便不必寻求这份证明,可她不是,她是阿母口中的孽种,她生来有罪,此罪唯有阿母才可以赦免!
于是答案也在此刻出现了——在这世间,只要阿母承认她,她就可以存在!
阿母生下她,她的身体发生。
阿母承认她,她的魂魄存在。
从此后,谁也不能否定她,她自己也不能了!
冯珠的泪仍在落,她催促:“晴娘,快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你是谁!”
元神似被打破又重新灌溉生出,少微胸口气息涌动,那层声息阻碍终于被打破,她张了张口,嘴角溢出一股鲜血,她含着泪,哽咽大声喊:
“我名少微!我眼前之人为我母冯珠,生我育我,乃造物者;我所护之人是我师姜负,救我诲我,乃救世者!”
言毕,她转头看向赤阳,一字一顿:“我即天机,遵我之令,焚戮妖道!若有违者,必遭神罚!”
此声如再次降生的婴啼般嘹亮,似有穿云破天之力,四下诸人无不惊心骇神,少微抱着的人也微微颤了颤雪白眼睫。
严勉不知何时已走近,此刻他看向护在少女身前的冯珠,只见她目色含泪却清醒,与他轻轻点头。
严勉压下泪意,抬手肃然请命:“殿下,当从天机之令。”
刘承终于回神,大惊之中,他又和往常一样,下意识看向舅父,却见舅父满眼匪夷所思地看着花狸所在,忘记了更多反应。
郭食同样反应不及,他看着依旧被巫神保护的人,便知不能再动,至此,无论天机是真是假,但只要事涉天机,便不是他们能够代替决断的了。
刘承已看向赤阳,下令:“焚烧妖道!以谢天地!”
赤阳面上不见了方才的病态笑意,他开始挣扎,却注定徒劳,他不惧死,但他绝不要这样死……他苦心至此,然变故频出,这天道竟如此不公,他忠于天道,天道却如此纵容变数,弃他不顾!
挣扎间,他看到师姐转醒,慢慢转头向他看来,那眼神极淡,没有怜悯,也没有恨意。
赤阳突然崩溃大笑。
被绑缚于烧邪的铜柱之上,大火缭绕,他依旧大笑,却被呛得流泪:“天生我,欲何为,空熬煎,徒磨折!”
火烟缭绕中,那妖道疯癫一般,不知在对谁说:“……我不曾杀你,就不算两清!你我之间永远都别想两清!”
此言如纠缠不休的诅咒,死也不肯舍断。
被诅咒的人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也没有反应,姜负半睁着虚弱的眼睛,而上方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却看着她的白发。
姜负眼睛微弯,气息低弱地道:“都说了,不让你拔……瞧,全给为师吓白了吧。”
少微泪如泉涌将她反驳:“不是我拔的,你还嘴硬骗人,我……”
话未说完,呼啸的风将那白发吹起,拂过她泪眼。
热热的眼泪隔着轻轻的发,砸在姜负脸上,姜负慢慢眨着也有了泪的眼,小声道:“小鬼……对不起。”
少微突然嚎啕大哭。
冯珠捉住自己乱飞的衣袖,胡乱地替女儿擦泪。
雪白的发,是捕魄的网。
阿母的衣,是招魂的幡。
这场祭祀里,她终于不再是骗子,今日当真降下神灵,是真正的神灵到来。
巨大的恶鬼险些要叩开心门,这心门撕开,门外却是阿母和另一个阿母。
从未有过的安全将少微包围。
今日在这祭台之上,她心有大怖。这种片刻都不能失去洞察、否则立即要跌入深渊的感觉如此恐怖,见到刘岐的一瞬,她明白了一切,心有万分庆幸,却有无尽恐惧、后悔、自责,为何她不能洞察一切?她愚笨至此,实在该死至极!
可现下她已存在,突然有了许多承接,这承接远比后土大地还要牢固,她终于敢安心接受自己不是万能的,不是能够一直百密无疏的,她没有永远全身而退的能力,姜负也没有,刘岐也没有,阿母当初也没有,但是合在一起就可以有!
姜负听着那曾被她夸赞过的哭声,只觉此声中寒症已解,坚硬顽石迸发万丈光,不再是单一色彩,俨然可作补天。
这固执小鬼终于懂得,一个人永远做不完全部的事,强大并非操纵全世间,天机也只是肉体凡胎,但被她影响过的人正如此刻,皆会向她靠拢,众念为力,方使天机为星,高悬天穹,映照人世。
接受自己并非万能,却不会因此下坠软弱,而是拥有更强大心魄,从未有过的安全的、蓬勃的、取之不尽的勇气反而因此迸发,少微越哭越觉浑身是胆,勇气冲天。
她看向被巫者扶着的刘岐,心中想,她要一场雨,结束这罪恶的旱灾,涤去她身边人肩头上为她而沾染的污尘。
于是她仰脸看着苍穹,感受风云流动,发出这场祭祀的第一句祝祷:
“炎火焚邪,恶祟荡尽!以此妖道,献于九天!今我令下,神将速至,风伯驭风,雨师行雨!敢有迟滞,雷斧殛之!”
这样近乎驱使挟持神灵的罕见祝祷实在洞心骇耳,令在场者胆寒,人群停止喧闹。
天机之音震彻六合,狂风四起,众人不觉仰面,但见列缺击空,寰宇起雷,天母洒泪,大雨滂沱。
? ?中卷结束了。
? 上卷的结尾是少微开始为爱奔走,这卷的结尾是奔走的收获。
? 少微不是面面俱到门门皆优的,这卷的结尾反复推翻了好几版,最终选择给少微自由并完整的成长,而不是为任何标签所束缚的绝顶强大。坦白说,这样写有一点冒险,但是是我想写的。从此后,少微会变得更结实。
? (因为是八千字!所以晚了,从昨天写到今天,修修改改,勿怪勿怪!)
? (一些细节会在之后倒叙里写,放在本章会影响故事节奏,大家下卷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