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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袁易所料,接下来一些日子,此番直隶水灾持续扩大,灾情变得甚是严重。放眼偌大的直隶省,竟有数十州县被淹成了泽国,良田尽毁,屋舍倾颓。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哭號之声震天动地;溺毙的尸骸隨波逐流,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与此同时,关於任命王公大臣总理京畿水利营田事务的消息,也已在朝堂內外传开。各京师衙门、勛贵府邸、官员宅第,无不议论纷纷。
这日午后,清溪书屋內,景寧帝正与忠顺亲王、理郡王袁晳对弈。
棋枰之上,黑白交错,如星罗棋布。
景寧帝身著常服,神態悠閒;忠顺亲王执黑子,眉宇间带著几分急切;袁晳则坐在一旁,温文尔雅,一如往昔。
忠顺亲王在角部布下一著险棋,趁机道:“父皇,如今直隶水患如此严重,儿臣听闻父皇要任命王公大臣总理京畿水利营田?”
景寧帝拈著白子,不动声色:“確有此章程。”说罢轻轻落下一子,似閒庭信步。
忠顺亲王见景寧帝神色如常,大著胆子道:“袁晳这些年勤学不輟,若让他总理这水利营田事务,必能办妥。”说著,向袁晳使了个眼色。
袁晳会意,温声道:“皇祖父若信得过孙臣,孙臣定当竭尽全力。”
忠顺亲王此番之所以举荐袁晳,因他仇视袁易,不希望袁易担此重任,也因他意欲推动袁晳与泰顺帝及其子嗣爭斗。
景寧帝抬眼看了看袁晳,目光中带著慈爱,却摇头道:“不必说了。”手中白子轻轻落下,截住黑棋去路,“晳儿性情温厚,朕素来疼爱。但治水如治军,非刚毅果决之人不能胜任。”
这话说得平和,却如千钧之重。袁晳虽对此事不大上心,然在旁闻言,仍不免黯然。他深知皇祖父虽疼爱自己,但在军国大事上从不含糊。
忠顺亲王犹不死心:“父皇,袁晳虽性情温和,但做事最为稳妥。”
“朕意已决。”景寧帝淡淡道,目光仍注视著棋局,“这局棋你已露败象,还是专心对弈罢。”
一句话说得忠顺亲王只得悻悻收声。他手中黑子迟迟不落,棋局之上,白棋如龙盘虎踞,已將黑棋逼入了绝境。
景寧帝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罐,发出清脆一响:“今日就下到这里罢。”他转向袁晳,语气温和,“昨日你呈来的那几首诗,朕看了,颇有王摩詰遗风。”
袁晳忙躬身道:“皇祖父过奖了。孙臣不过是信手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不然。”景寧帝含笑摇头,“诗词虽是小道,却能见性情。你这份淡泊,倒是难得。”
忠顺亲王见状,心內更是鬱闷,待出了清溪书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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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九经三事殿暖阁內香菸裊裊,龙涎香的馥鬱气息在室內縈绕。
景寧帝坐於宝座之上,手持一本奏摺,正凝神细阅,忽听大太监陈大全来报:“太上皇,恂郡王求见。”
景寧帝闻言一愣,心內暗忖:他今日怎来了?
恂郡王袁禵身著郡王朝服,大步流星走入殿內。朝服虽显贵气,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几分落寞。他步入暖阁,行至御前,恭恭敬敬行三跪九叩大礼:“儿臣袁禵,恭请父皇圣安。”
景寧帝温言道:“起来罢。”隨即仔细打量了一番袁禵,“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袁禵迫不及待道:“听闻父皇要任命王公大臣总理京畿水利营田,儿臣閒居日久,实在愧对天恩。如今直隶水患严重,百姓流离,儿臣每闻灾情,寢食难安。愿请旨总理这京畿水利营田事务,以报效朝廷,为父皇分忧。”
这位曾经的大將军王,虽已卸去戎装多时,言谈举止间仍带著几分沙场驍將的锐气。
回想当初,为保禪位顺利,景寧帝將十四子兼抚远大將军袁禵召回神京城。那时节,这位威震西陲的大將军王,带著一身征尘归来,满以为会受到重用,甚至会成为储君。谁想景寧帝竟是要禪位於他的四哥,虽封了他为恂郡王,却从此將他閒置,且严加看管。
直到近期,八爷党覆灭,对袁禵的看管才略略宽鬆。
其实袁禵心里一直不甘心,一直还惦记著皇位。尤其是袁歷死后,他便觉得自己夺位又有望了。他知道,如今自己军权难再,经人建议,便想要总理京畿水利营田事务,此事关係重大,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正是他东山再起的良机。
此刻,景寧帝凝视著袁禵这个曾经宠爱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想起当年袁禵在西部统兵时的英姿勃发,又想到如今朝局已定,不禁暗嘆,若让袁禵掌了这京畿治水大权,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景寧帝淡淡道,目光中带著几分怜惜,“只是治水之事非同小可,你不適合担此重任。”
袁禵急道:“父皇!儿臣为何不適合?当年在西部,儿臣也曾主持修建水渠,都说儿臣调度有方。”他越说越激动,额上青筋微凸。
“此一时彼一时。”景寧帝打断他,语气转沉,“西部军务与京畿治水,岂可同日而语?”
景寧帝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老八老九老十他们都坏了事,皆因不安分守己。你当以前车之鑑,好自为之。”
这话如冷水浇头,袁禵顿时语塞。想起那几个兄弟的下场,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他仍不死心,跪地恳求:“父皇,儿臣只想为朝廷效力,绝无二心啊!”
景寧帝看著他跪地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楚。然而帝王心术,终究要以社稷为重。於是,他淡淡道:“朕意已决,你退下罢!”
袁禵闻言,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只得躬身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告退。”
他缓缓退出暖阁,那曾经挺拔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僂。
走过九经三事殿的朱红门槛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暖阁的软帘已放下,挡住了他的目光,也仿佛割断了他与他的父皇。
暖阁內,景寧帝忽然起身,站到窗前,望著窗外连绵的雨幕,望著雨幕中袁禵远去的背影,不禁长嘆一声。想起昨日忠顺亲王为袁晳请命,今日袁禵又来自荐,又想起曾经的九子夺嫡,近期的袁歷之死,八爷党的覆灭……这天家的明爭暗斗,何时才能休止?
估计是无止无休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