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至午时。
林如海正欲收拾书卷,向袁易告辞下值归家。
恰在此时,年轻太监田奉来到“立身斋”,神色恭谨,至袁易跟前,双手奉上一份拜帖,禀道:“启禀郡公爷,一位姓房名庭训的翰林院庶吉士,特来求见,说曾授业郡公爷。此刻正在候着,恭请郡公爷的示下。”
袁易并不立刻接帖,目光先与一旁的林如海微微一碰。二人眼中皆无多少意外之色,反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袁易这才接过拜帖,略看一眼,对田奉道:“去,请房先生来立身斋相见。”
“是。”田奉应声,躬身退下。
袁易对林如海道:“看来,父皇已是施恩于房先生了。”
林如海抚须颔首,微笑道:“正是此理。房先生此刻匆匆来访,必是圣恩已降,特来向四爷谢恩的。”
他心下暗忖,昨日圣上遣人询问师承,今日恩旨便下,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亦可见圣上对四爷的爱重。
袁易道:“先生且慢行,与我一同见见房先生如何?”
林如海自然无有不从,点头应道:“理当奉陪。”
不多时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田奉引着一人进来。
来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瘦,身着庶吉士的常服,浆洗得干干净净。其人眉宇间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正是袁易昔日的老师房庭训。
房庭训一进斋内,目光便立刻锁定袁易,疾行数步,至地当中,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下大礼:“卑职房庭训,叩见郡公爷!给郡公爷请安!”
袁易离座上前,虚扶一把,语气亲切:“房先生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行此大礼?”
房庭训就势起身,又转向一旁的林如海,拱手为礼,态度亦恭敬:“林先生也在,晚生有礼了。”
他此前见过林如海,知这位林师傅在袁易府上地位尊崇,且是他的科甲前辈与翰林院前辈。
林如海起身还礼,含笑致意。
袁易请房庭训于客位坐下,吩咐田奉:“看茶。”
房庭训谦逊一番方才侧身坐了,见田奉递来香茗,又起身接过。
袁易挥挥手,田奉会意,悄步退了出去。
立身斋内只余下袁易、林如海、房庭训三人。
袁易见房庭训虽强自镇定,面上红晕微透,目光炯炯,便知有喜事,笑着开口问道:“我瞧着房先生今日气色极佳,眉宇间喜气浮动,可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房庭训见问,按捺不住心中澎湃之情,语气激动道:“回四爷的话,确是有一桩做梦也不敢想的喜事!今日忽有内侍传旨,宣召卑职即刻往畅春园觐见。卑职惶恐至极,不知何事,待至澹宁居面圣,方知乃是因四爷之故!”
他略顿了顿,平复一下心绪,继续道:“圣上言道,四爷您年纪虽轻,然学识修养俱是不凡,此必有师长教导之功。因四爷向圣上提及,少年时曾蒙卑职传道授业解惑数年,奠定了学问根基。圣上竟……竟天恩浩荡,特旨卑职参与御定的散馆考试,意欲待卑职提前散馆后授以翰林院侍读之职,并意欲令卑职入值南书房!”
说到此处,房庭训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他起身对着袁易深深一揖,哽咽道:“此等殊恩,实乃罕有!卑职……何德何能,竟蒙此隆遇?此皆因四爷,卑职方能沾溉恩光!四爷提携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这一揖,发自肺腑,感激涕零。
袁易笑道:“房先生言重了,我不过据实向父皇回话而已。请坐下说话。”
房庭训轻轻拭了拭湿润的眼角,依言重新落座,心潮澎湃难平。
他今年已是不惑之年,整整四十岁了。
回想数十载寒窗,其中艰辛,唯有自知。
为了科举功名,他曾三次进京奔赴会试,皆铩羽而归,为此耗尽家财。
好容易苍天开眼,他于泰顺元年恩科得中进士,与屈继善名次相连,然而,两人的仕途却相差甚大。
屈继善一中进士,便蒙圣上特简,直接授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又擢为日讲起居注官,得以时常随侍圣驾左右,真真是圣眷优渥。
反观他房庭训,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全凭自身苦读挣扎而出。中了进士,只能按部就班考取庶吉士,却仍需在庶常馆中学习观政三年,谓之“肄业”。三年期满,还需通过严格的“散馆考试”,优者方能“留馆”,授以编修、检讨,正式成为翰林官。
这三年,对他这般年纪、这般家世的人而言,何其漫长煎熬?
而如今,从天而降的隆恩,将他的忧患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