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论及姜念与秦可卿之事,元春心中岂能毫无芥蒂?想那宁国府倾颓,与秦可卿脱不得干系;便是王子腾的败落,也与秦家相关。而秦可卿尚在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与姜念暗通款曲。
然现在,元春念及姜念实乃非比寻常的年轻爷们,又念及或是龙种,这等风流韵事又算得什么?
元春已盘算妥当:眼下最要紧的是坐稳这姜家主母之位。待姜念仕途亨通,她自然水涨船高;倘若姜念真是龙种,且有认祖归宗那一日,她便少不得是个王妃的尊荣。至于那天子之位……她则不敢去想。依着大庆皇室制度,泰顺帝又是那般性情,纵使姜念真是皇子,也断无继位之理。
忽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若想地位稳固,须得早日诞下麟儿才是。
思及此,元春的纤指不自觉地抚上平坦小腹,心中暗叹:“这肚皮何时才能有动静?”
镜中美人眸光微黯,精心描画的远山眉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愁绪。
……
……
朔风穿巷,凛冽刺骨。
姜念行至秦宅,刚迈入垂花门,便见西厢房檐下立着个袅娜身影——秦可卿罩着月白缎面出风毛斗篷,瑞珠则侍立一旁。
见到姜念,二人忙上前见礼。秦可卿杏眼波光一闪,恰如寒潭投石,泛起一圈涟漪,转瞬又归于平静。
“外头风紧,快进屋罢。”
秦可卿声音不冷不热,说着便引姜念进西厢房。
瑞珠打起毡帘,姜念顿时只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沉水香的清冽与若有似无的脂粉甜腻。
瑞珠斟了盏香茶递与姜念,秦可卿眼风一扫,这丫鬟便乖觉退下,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躲在窗外悄悄听壁角。
“听闻昨儿你携众女眷去田庄了?”秦可卿捏着帕子,葱管似的指甲在素绢上掐出几道月牙痕,又咬了下唇,“可好玩么?”
姜念知她是醋意暗生,忽地上前一步,将那纤纤楚腰揽入怀中,附耳低语道:“原想携你同去,偏你尚在孝期,又未过明路。待来日过了门,再携你去田庄游一遭。”
温热气息拂得秦可卿耳根发烫,她却挣开了他的怀抱,背转身子绞着帕子道:“谁稀罕这些!”声音里带着三分娇嗔,七分委屈。
姜念忽瞥见书案上放着本《玉台新咏》,信手翻至书签处,乃是《孔雀东南飞》一篇,但见“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两句竟被标记。
秦可卿见状,急来抢夺,反被姜念捉住柔荑:“我作磐石,你作蒲苇……”
话未说完,秦可卿已羞得抽手嗔道:“净说这些没正经的!”忽又正色道:“我三番两次请你来,你家里那位……主子奶奶,可曾因此不喜?”
姜念笑道:“她倒不曾。今日我来时,她还说你独居寂寞,原该多来走动。”
秦可卿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才是大家主母的气度。”
终究耐不住,她轻启朱唇问起昨日田庄游玩的光景。
姜念便将游庄赏腊梅、围猎吃野宴等事大致道来。
听得秦可卿心神摇曳,于她这等素日锁在深闺的女子而言,能去姜家田庄这般游玩,便是新奇有趣的旅游了。
待姜念又说起待她过门后同游之约,这回她只低垂螓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忽而秦可卿话锋一转,蛾眉微蹙道:“其实今儿请你来,主要是为着钟儿的事。”
说罢便将秦钟在屈家家塾屡遭责罚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秦钟自入读屈家家塾,常被熟师责罚。秦钟第一次被责罚就向秦可卿告状,后又告了两次,秦可卿都忍住没好意思跟姜念说。昨日秦钟又被责罚,手都打肿了,又一次向秦可卿告状,且闹着不肯上学了。
说到此处,秦可卿喉间一哽,竟扑入姜念怀中,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原知道你忙,前番为钟儿入学之事已是劳你费心。只是……我无父母亲人,就这么个弟弟。”
泪水浸湿了姜念的前襟,怀中人儿肩头轻颤,如风中蒲柳。
姜念轻抚她香肩,道:“你这弟弟原是个不上进的,贪图享乐,读书却不肯用心,正该多加约束。前番我特意与屈总宪打过招呼,要那塾师对此子严加管教。你若真盼他成器,万不可心软纵容,妇人之仁反倒害了他。”
见秦可卿泪眼盈盈,又正色道:“今日我且代你管教他一番,你只在旁看着,断不可出言相护。”
秦可卿咬着樱唇,终是微微颔首。
姜念遂命瑞珠唤秦钟进来。
秦钟因惧怕姜念,磨蹭了半晌方挪进西厢。但见他身着豆绿绸袄,缩着脖子,见了姜念,活似见了猫儿的耗子。
“跪下!”
姜念这一声断喝,惊得秦可卿一颤。
秦钟惶惑地望向姐姐,秦可卿则将目光投向姜念。
姜念又厉声喝道:“还不跪下!”
秦钟虽满心不忿,到底惧怕姜念威势,只得委委屈屈跪倒在地。
姜念满脸严肃道:“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姐姐为你费尽心思,求爷爷告奶奶送你进屈家家塾。你倒好,读书不用心,三天两头挨罚,还有脸来告状?竟敢闹着不上学?今日把话给你说明白:若再敢在学里不用心读书,打发你去乡下种地!若是连庄稼都种不好,索性做了叫花子,满街讨饭去!横竖你这样的,读书不成,种地怕也难!”
这一番话说得秦钟面如土色,连秦可卿都听得心头一紧。
秦可卿终是忍不住轻唤一声:“姜大爷……”见姜念一个凌厉眼风扫来,她只得咬住樱唇,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姜念复又逼视着秦钟,沉声道:“莫道我不是你长辈,便管不得你。今日这番话,你须牢牢记着,日后莫要后悔……且去罢。”
字字如冰,掷地有声。
秦钟满脸惧色,心里却恼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静极,唯闻秦可卿用帕子拭泪的窸窣声。
姜念语气忽变得温柔:“可是怨我了?”
秦可卿摇摇螓首:“我知大爷是为他好,这孩子确实该管教。”话音里犹带哽咽,却已多了几分清明。
她忽地想到,姜念不过比秦钟长了几岁,方才训斥时却俨然严父风范……思及此,不觉耳根发热。又想着日后过了门,若得麟儿,姜念必是这般严父模样……如此反倒更好,自己的孩儿将来方能成器……
这些念头在心头一转,倒叫她顾不得羞涩,不禁主动对姜念献上一吻。
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姜念才告辞离去。
待送走姜念,秦可卿返回房内,拿起案上那本《玉台新咏》,翻至书签处,瞧着自己标记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两句,倒像是有了别样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