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汉阳潜流一
吴允谦捶桌的力道之大,连沉重的砚台都让他给捶得跳了起来。幸亏那砚台里边儿没有墨,否则光是他这几下,就能捶得满桌乌黑。
“国耻?呵!”李庆全不以为然,甚至更加激动了:“就算是国耻,那也是光海误国误民,自取其辱!”说话间,李庆全连“君”字都给省了。
“那我们呢?”那几下暴起的锤击仿佛耗尽了吴允谦全部的气力。再开口时,吴允谦的语气里就只剩了疲惫。
“这是光海作出的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李庆全又给吴允谦顶了回去。
“就算这孽是王上作的,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些人都是在王上即将被皇上废黜之际,奉王命出使天朝的人!”吴允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正站在历史枝节上,我们的身份,我们的选择,都将被记在史书里供后人品评!佶构之君,桧伦之臣,万年耻辱!”
李庆全像是被吴允谦的话给刺到了。他瞳孔一缩后仰了回去,一时不再言语。
“吴大使这会儿就开始为身后名考虑啦?”柳应元启开嘴唇,幽幽反问。
吴允谦循声抬头,却看不见柳应元的脸色。“我今年已经六十二了,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那您想如何给自己这个挣身后名?”柳应元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讽意。“去京师劝说皇上收回废王的成命?”
吴允谦疲惫的靠在扶手上,“我是想去京师再劝一劝。”
“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做不到的!”柳应元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靴子。“我敢肯定,从徐礼书上那道奏疏开始,皇上就一直筹谋在这个事情了,不然皇上不会在登极当月就急召徐礼书进京并委以重任。选官点将,排兵布阵,袁监护三月出京,五月一到便是山东、辽东两路出师,发兵三万!事情缜密堆迭,背后一定是皇上的决心在支撑!”柳应元抬起头,望向吴允谦:“吴大使,您告诉我,咱们这些下国陪臣,要如何动摇皇上的决心呢?”
“.”吴允谦张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说”柳应元无声一笑:“吴大使从来就没有打算动摇皇上,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博一个‘忠君’的‘善名’,所以才想去京师演这么一场戏?”
“你胡说!”吴允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您刚才才说自己活不久了,想给自己挣点儿身后名,”柳应元立刻反唇相讥,“这会儿怎么又不认了?”
“我是想给自己挣点儿身后名。但,”吴允谦眼神黯然。“但也不是要博什么‘忠君’的名声。”
“那您想给自己挣个什么名?”柳应元已经完全不掩饰言语中讽刺之意了。
吴允谦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真让他找到话说了:“君上聩聩,社稷无罪!我们不但是王上的臣子,更是朝鲜的臣民,我们应该去京师给朝鲜辩诬!”
“这也用不着啊,”柳应元耸肩,“只是废王又不是撤藩,王位也按照礼法由王世子承袭。高参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上就没有怪罪朝鲜的心思,您还是不要去京师画蛇添足了。”
“不是画蛇添足。”吴允谦的思维竟然逐渐地清晰了起来,“就算皇上现在确实没有怪罪朝鲜的心思,但事情一旦外彰,难保不会有人起意挑唆!二位都是壬辰之前的进士,应该都还记得曾职方上疏先帝提请废王的事情吧?”
所谓的“曾职方提请废王”,也就是二十八年前的万历二十一年,壬辰倭乱期间,曾有一个叫曾伟芳的兵部职方司主事在自己的奏疏里提请“如肃宗灵武故事,以荒淫沉湎、失守社稷罪废黜国王李昖,传国世子光海”。这道奏请,没有在大明国内引起什么讨论,却在朝鲜国内掀起了惊涛骇浪。甚至可以说,正是这道奏疏拉开了未来十几年,昖珲父子不和,朝鲜政局动荡的序幕。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柳应元脸上的鄙夷之色似乎消退不少,但他还是摇了头:“圣心如此,辩诬无用。去年李廷龟使团出访京师,说是上安了圣心,下抚了廷议。但这会儿发生什么,吴大使也都知道了,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激怒皇上。”
“不不不!李圣征就是搞错了!”吴允谦愤然道,“去年他到京师的时候,分明已经意识到了天崩在即,神器将易。却只是想着抚平圣心,抚慰廷议。李圣征把大半精力都用在内阁、科道,用在方阁老、薛给事的身上,却漠视了今上的心思!如果那时候,他们能锐感潜流,积极游说当今圣上,我朝鲜断不至有如此‘济丽之耻’!”
“唉!”柳应元长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如果您非要去京师为朝鲜辩诬,那您心里得有数。我敢肯定,皇上这会儿绝不愿看见打着光海君旗号的圣节使团。就像高参方才说的,您得改国书!”
“我会改的。”吴允谦毫不犹豫地说。
“好吧。既然您心里有数,那您就带着使团和贡品继续北上吧。”李庆全微微眯起眼睛。“反正我要回去。李修撰也一起走吗?”
“我们这会儿南返应该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李庆全语气平和了不少,但瞳孔深处似仍有一团隐隐燃烧的火焰。“反倒是继续北上或许能,为国家,做点事。而且袁监护之前不是说了吗,三使朝天,没有分开的道理。”
“你还不明白吗?那只是搪塞我们的借口。”柳应元低下头,大半张脸被掌心掩住。“如今袁大人率领两路三万兵马直临汉阳,废黜光海,势必要对朝堂进行一次大洗牌。有很多人会上去,也有很多人会下来。我们要是去了京师,起码会待到九月才会开始返程。再回王京,只怕是要到十月乃是年末了。到那时候,黜陟已定,大局已稳,再想插进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想浑水摸鱼!”吴允谦看不见柳应元的神情,但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扫除奸邪、靖清朝堂的机会。”柳应元的瞳孔里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火焰。“只要我们稍加引导,就能在袁监护大刀阔斧的时候,把那些党同伐异、尸位素餐的家伙清除出去!”
“说得好听,我看你是想借机上位吧?”吴允谦索性扯明了讲。
“我不否认。”柳应元偏过脑袋,一只眼睛直直地与吴允谦的视线对上。“我还得十几年才能到考虑身后事的岁数呢。如今有这种一石二鸟的机会摆在面前,我怎么能不搏一搏呢?”说着,柳应元又望向了李庆全:“李修撰也还年轻的啊,要不要与我同路?若只是站在袁监护的立场上,李、郑之流可不是非得斥去的!”
“我不回去,”李庆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李修撰!”吴允谦颇为感动地看向李庆全,可李庆全却还是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
“人各有志。”柳应元深深地看了李庆全一眼。“就自己回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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