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远县乡官员胥吏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一边承担着一条鞭法的执行,一边还要维稳乡里,而俸禄又低的可怜,若没有额外的常例,根本不足以维持地方的正常运转。
对很多底层官吏而言,他们眼里没有家国大义,当官的目的只是挣钱吃饱肚子。
但这个目的并不丢人,因为是最基本的生计需求。
朝廷若让他们吃不饱肚子,他们自然会朝着比他们更加弱势的底层百姓动手,想出一些歪点子。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的政策不够完善。
听到这番话,王锡爵微微摇头。
“贪赃枉法就是贪赃枉法,额外加税就是额外加税!县乡的胥吏不容易,底层的百姓就容易吗?既然我们声称此乃一条鞭法,那一条鞭法之外加收的所有私税都是与一条鞭法悖逆而驰的,理应彻底杜绝!”
“至于如何提高县乡官员胥吏的收入,如何让乡里稳定,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另外一个问题?那你所言的另外一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呢?”申时行反问道。
“暂无良策。但这不代表我不能认为你所认可的说法是错误的!”
“若如你所言,对额外的一些苛捐杂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一条鞭法必将越走越歪,日后将会出现更多鞭外有鞭、条外有条的陋规!”王锡爵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对同年的状元榜眼,经常因意见不一发生激烈争吵。
但私交却非常好。
王锡爵入阁后也使得一向说话喜欢和稀泥的申时行多了一些主见。
沈念听着二人的辩论一直都没有说话。
当他看到“火耗银”三个字时,率先想到的四个字便是:火耗归公。
但他并不喜火耗归公。
后世的火耗归公,并不是指火耗之损全由公家承担,而是百姓依照朝廷定下的固定比例缴纳火耗银。
这笔火耗银统一交到省里,然后再当作养廉银分发给地方的官员。
在沈念眼里,这种做法,虽然遏制了火耗银的无限扩张。
但还是从百姓口袋里掏钱,只是从暗夺变成了明抢。
火耗由百姓承担,依旧是加税的表现,这与沈念心中理想的“一条鞭法”是相背而行的。
沈念欲想出一条比火耗归公更好的策略。
另外,如何解决底层官员胥吏的生存问题,也是重中之重。
底层的官员胥吏若生计都难以维持,那他们下面的百姓只会过得更苦。
……
就在这时,张居正走了过来。
他坐到位置之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大家对底层胥吏加税贪墨是如何想的,对火耗银的出现是如何想的,都说一说吧!”
申时行率先开口道:“我还保持我刚才的主张,对待县乡底层胥吏的加税与贪墨,应管控打压,但不能一点空间都不留,他们若没有灰色收入,乡里必然会出乱子,至于火耗银,我认为朝廷应默许,不然这个损耗无人能出。”
随即,王锡爵挺起胸膛。
“我认为应该贯彻一条鞭法的核心,对所有加税情况都予以摒弃,至于火耗银,朝廷应定下一个标准,然后将火耗银统一确定用途,而不是作为官员常例。”
“当然,此举可能会导致乡里出现问题,但我刚才已想到了解决之道。”说罢,王锡爵看了沈念一眼。
沈念不由得一愣,不知王锡爵看他是何意。
张居正、殷正茂、申时行、沈念四人都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若能在彻底贯彻一条鞭法的同时还能根治这些问题,那就厉害了。
王锡爵缓了缓,道:“胥吏的生计大多依赖于县乡官员,是县乡官员的贫穷导致胥吏无常例钱,所以重点是提升县乡官员的俸禄。”
“我认为,子珩曾经说的没错,要想遏制官员贪腐,首先要做的是提高天下官员俸禄,如今底层官员的俸禄确实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靠常例钱,涨俸之后,便能取消天下常例!”
“故而,我建议,为天下官员涨俸,彻底取消官场常例钱!”王锡爵提高了声音说道,然后看向沈念。
他欲征求沈念的认可。
这一刻,张居正、殷正茂、申时行也都看向沈念。
沈念无奈一笑,说道:“为天下官员涨俸,彻底取消官场常例,一直都是我所向往的。但是……但是……当下的朝堂确实做不到,此计不错,但国库不够富足,难以施行于当下!”
听到此话,王锡爵不由得一愣。
而殷正茂则是赞许地看向沈念,道:“子珩成熟了!”
沈念自担任户部右侍郎起,知晓朝廷当下的开支后,就将这个理想之策藏在心里了。
此策是好策,但当下却不可能实现。
一方面是因国库没有那么多钱,另一方面是对一些官员而言,此举看似涨俸其实是削减他们的收入,他们强烈反对会影响新政的施行,故而当下还不能尝试。
沈念看向王锡爵,道:“此策为良策,总有一天是能够实现的!”
王锡爵无奈一笑,不再说话。
随即,沈念看向张居正道:“我难以容忍任何私加苛税之事,但具体措施还未曾想好,火耗银是否应该存在,也未曾想好,让我再想一想吧!”
张居正点了点头,望向殷正茂。
殷正茂开口道:“老夫觉得对待一条鞭法之外的任何杂税全都应从严整治,对于官员胥吏的贪赃枉法之举,更是不能姑息,但对火耗银,老夫觉得朝廷当下应是默许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
“我与殷阁老的想法一致。稍后便先将此想法拟定成策呈递去,然后号召百官集思广益,我们必须要坚持以朝廷和天下百姓的利益为主,也要考虑底层胥吏的生计和乡里的稳定。”
“附议!”
“附议!”
“附议!”
……
其他四人都点头道。
张居正满意地点了点头,自从内阁变成五人组后,他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即使一些问题不能立即解决,他也不再认为必须依靠他自己。
这无疑才是正确的辅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