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魏国公徐允祯能世袭罔替,坐到南京守备、勋贵领袖的位置上,或许在军国大事上缺乏雄才大略,但在保全身家性命、维系家族荣华这方面,绝对是个再精明不过的“聪明人”!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在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时刻还敢欺瞒皇帝,那绝对是自寻死路!
简直就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而且他之前早就反复思量过一件事情。
那就是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把骆养性这样的天子亲信、锦衣卫头子派到南京去?
难道真是骆养性犯了错,被贬到南京了?
显然不是!
那必然是奉了密旨,去调查他们这些南方勋贵的底细!以骆养性的手段和锦衣卫无孔不入的能耐,这大半年下来恐怕早就把他们各家各户那点见不得光的家底摸了个七七八八了!
而且这些底细最终也会回到皇帝手里!
既然皇帝手里很可能已经掌握了相当的证据,自己如果再抱着侥幸心理在账册上做手脚企图蒙混过关,那岂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祸?
一旦被查出来,那就是罪上加罪,欺君罔上,到时候恐怕就不是献出一半家产能解决的了,抄家灭族都是有可能的!
因此徐允祯看得很透澈,在“家族能否延续、爵位能否保住”和“一半的家产”之间,根本不需要犹豫!
只要家族和爵位还在,凭借他们在南方的根基和人脉,就算损失了一半财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新积累起来。
可若是家族倒了,爵位丢了,甚至人头落地,那就算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义?
那才叫真正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笔账只要脑子清醒的人都会算!
所以他力排众议坚持要求在这份“赎罪”账册上,务必做到尽可能的“坦诚”,甚至主动将一些骆养性可能还没查到的、较为隐秘的产业也列了上去,以显示绝无隐瞒之心,换取皇帝的信任和宽恕。
他赌的就是皇帝会看重他们这些勋贵在稳定南方局势上的象征意义和作用,只要表现出足够的“悔过”诚意和“牺牲”决心,皇帝大概率会接受这个条件,对他们既往不咎,让他们继续回去当他们的“太平勋臣”。
虽然权力和利益会受到很大限制和削弱,但至少根基保住了,家族延续了。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的选择。
就在这时,崇祯已经将手中的账册大致翻阅完毕。
他既没有立刻表态,也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众人,而是随手将那份沉甸甸的账册递给了始终安静地坐在他左下首侧后方的朱慈烺。
朱慈烺神色平静地伸出双手接过了账册,也开始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起来。
他的阅读速度似乎比崇祯还要快一些,目光敏锐地扫过一项项财产名录和数字。
随着翻阅,他平静的眼眸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
说实话,朱慈烺内心也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这些盘踞南方两百多年、早已习惯予取予求的勋贵集团即便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难免会心存侥幸,会在账目上耍些花样,试图保留更多的财产。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对方给出的数额与骆养性密报有较大出入,他该如何施加更大的压力,如何一步步戳穿对方的谎言,最终逼他们吐出更多的利益。
然而,眼前这份账册的“坦诚”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
上面所列的财产总值,与骆养性调查的结果高度吻合,甚至在个别细节上还有所“补充”。
这只能说明,以魏国公为首的这批勋贵在生死抉择面前做出了最理性、也是最彻底的选择。
他们这是摆明了姿态:
家产一半您拿走,别杀我、别削爵就成!
当然,朱慈烺的头脑依然保持着冷静和警惕。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另一个可能性:
会不会是骆养性早已被这些南京勋贵重金收买,双方勾结,共同做了一份假账来欺瞒他?
骆养性上报的数额本就是假的,所以此刻魏国公献上的账册才能与之“吻合”?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朱慈烺自己否定了。
因为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骆养性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但他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皇权,来源于朱慈烺的信任。
朱慈烺自信对骆养性有足够的掌控力。
更重要的是,自己和崇祯即将南巡,到时候必定会亲临南京。
到那个时候,这些勋贵们的真实家底在朝廷后续的整顿和清查中很难完全掩盖。
而一旦谎言被戳穿,参与欺君的骆养性会有怎样的下场?
抄家灭族都是往轻了说!
骆养性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很清楚,为了这些勋贵的一点贿赂而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这风险与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他骆养性,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因此,朱慈烺更倾向于相信眼前这份账册,反映了魏国公等人真实的“诚意”。
他们确实被逼到了墙角,选择了最有利于保全自身的道路。
这对于朱慈烺接下来的南巡和整顿计划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
思绪电转间,朱慈烺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不再犹豫,合上账册随手递给王承恩。
王承恩立刻躬身,双手极其恭敬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烙铁,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御案一角。
随即,朱慈烺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依旧跪伏在地、身体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微微颤抖的南京勋贵们,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魏国公,诸位勋臣,都平身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跪在地上的勋贵们如蒙大赦,却又不敢立刻起身,纷纷偷偷抬起眼皮惶恐的眼神瞄向御座上的崇祯皇帝。
毕竟皇帝没发话,他们实在不敢起来啊!
直到崇祯微不可察地颔首,他们才敢颤颤巍巍地从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