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凡轻声步入,对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雨的李星云低声道:“李兄,道观那边传来暗号,人已顺利接出,离开琼观了。”
李星云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轻轻吁出一口气:“好。如此,你我便少了一分后顾之忧了。”
他转过身,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是郑重其事再道:“明日的诏书,都发出去了?”
“已送至各衙署。明日辰时,召集群臣于偏殿,议定亲征江淮事宜。”张子凡点头,语气同样慎重,“徐温、张颢那边,尚未有异动,负责警示的不良人亦未发现异常,二人当并未察觉我们的计划。”
李星云颔首,而张子凡则继续道:
“为策应明日宫中之事,我已与张天师约定。明日徐温等人甫一入宫,张天师便会联合城中潜伏的不良人,会同天师府弟子,在城中数处制造混乱,尽可能吸引吴王府钟泰章、米志诚麾下守军的注意力。彼时,张天师便会亲率一批高手,趁乱突入吴王府,尽力救出吴王及主要宗室成员。”
李星云认真看着张子凡,眼神复杂难明:“吴王府守备森严,钟泰章、米志诚皆是名震江淮的一流高手,麾下也尽是徐张死士。此举……”
张子凡迎着他的目光,只是一笑:“尽人事,听天命。李兄,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了。若能救出吴王,不仅能瓦解徐温张颢挟宗室以令吴国的图谋,也能让皇后日后心中稍安。”
李星云沉默片刻,走上前,重重拍了拍张子凡的肩膀,而后走到墙边兵器架前,伸出手,缓缓将那柄仿造的龙泉剑抽出。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剑锋,低声自语: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两个时辰后,一切自见分晓。要么,你我执掌江南,还天下清平;要么……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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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一条暗巷里。
一名更夫提着锣鼓,倚着墙壁,藏在阴影中,正扫视着远处街口。
只见一队队身着甲胄的兵士,正借着雨声和深夜的掩护,从各条岔巷中迅速涌出,向着皇城方向蠕行。他们的脚步明显是有意的放轻,甲叶碰撞声也被雨夜遮掩,端有几分诡异感。
更远处,另有大批甲士分散潜入皇城周边的民居巷陌,占据制高点,隐隐对皇宫形成合围之势。而另一个方向,亦有大队人马默然集结,朝着徐温府邸的方向开进,俨然是要增防彼处。
更夫缓缓后退,拐出这方街角,复而走到另一处巷口,在经过一个披着蓑衣的街使旁时,压低声音:
“徐温的人正在调动,看这架势,恐是要先下手为强。立刻禀报赵千户,并再想办法……看能否将消息递进宫里,让那李星云有所准备,要快。”
“得令。”
街使点点头,转眼便消失在曲折的巷弄中。
…
同一时间,临近皇宫的一处官邸内,烛火只照亮一隅。
假李站在铜镜前,两名侍从正为他系紧戎装上的系带。甲叶贴合着他与镜中人一般无二的年轻身躯,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微微偏头,端详着镜中的影像,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铜镜模糊,映出的面容轮廓与那位扬州宫城中的江南皇帝别无二致,只是镜中那双眼睛,平静的眸光下,似有暗流在不断涌动,难以窥测。
镜心魔走进房中,立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是徐温似乎已有所动作,比我们预想的更早。”
假李嘴角勾起,缓缓戴上将盔。
“早了更好。水越浑,才越容易摸鱼。吩咐下去,按计划行事。好戏,该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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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之上,雨水汇成细流,在车辙印中蜿蜒流淌。
马车正在泥泞中奋力前行,好在已出近郊,离扬州城渐远。不过车厢内的众人心弦依旧紧绷,雨声哗啦,敲得车顶篷布闷响不断。
待再行一刻钟,许幻正要示意弟子寻个稍稳妥处暂停,让备受颠簸的上饶稍作喘息,却闻后方远处,忽然传来了密集如擂鼓般的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速度很快!”负责断后的天师府弟子急忙厉声示警。
许幻脸色骤变,探身回望。只见后方黑暗之中,点点晃动的火光刺破雨雾,快速逼近,蹄声如滚雷,显是大队骑兵。
“加速!”许幻当机立断,对车夫喝道。
车夫猛甩马鞭,吆喝着两匹驮马。然而装载着人的马车终究不及轻骑迅捷,转眼间,蹄声已如狂风般卷至身后。
油纸灯笼的光芒骤然将官道照亮,姚克赡、程思忠一马当先,领着数百精锐追兵,以及数十名眼神凶悍、作江湖客打扮的劲装汉子,呼喝着分成两股,如钳形般迅速超越并包抄,将马车队死死围在中央。
泥水被马蹄溅起老高,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浸满雨水却杀气腾腾的脸庞。
许幻心沉了下去,但面上仍强自镇定。
她跃下马车,挡在车辕前,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道袍。她拱手扬声道:“前方是哪位将军麾下?贫道乃龙虎山修行之人,奉命护送贵人女眷返乡,不知何处得罪了诸位将军,要拦我去路?”
姚克赡勒住马,狞笑一声,并不答话,只是猛的从马鞍旁摘下一个布囊,用力掷向许幻脚前。
布囊落地散开,一颗头颅滚了出来,须发皆白,双目圆睁,却正是琼观观主。
“妖道,还敢狡辩!”程思忠厉声喝道,“尔等勾结北寇,劫持皇后,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许幻看到观主头颅,眼前一黑,悲愤交加,心知事情彻底败露,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也当即厉声道:“无耻贼子,残害方外之人,你们必遭天谴!”
“师姐,你们先走!”
玄真、玄静两位道长亦是大喝一声,“结阵,护住马车,冲过去!”
连同车夫在内的十余名天师府弟子瞬间拔出长剑,身形疾动,策马上前,竟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迅速结成一个圆阵,将马车护在中心。剑光流转,气息隐隐连为一体,护着马车直向前突围。
“雕虫小技,给某家破开!”姚克赡嗤笑一声,大手一挥,“除了车中的人,余者格杀勿论!”
瞬间便有骑卒和江湖好手涌上,无数刀光剑影骤然与道门剑阵猛烈碰撞在一处。
金铁交鸣之声、怒吼声、惨叫声顿时撕裂了雨夜,鲜血飞溅,混入泥水之中。天师府弟子虽剑法精妙,配合默契,但对方人多势众,且不乏硬手,剑阵迅速被冲击得岌岌可危,不断有弟子中招倒下,剑阵出现缺口。
车内,上饶脸色瞬白,紧紧抓住一旁的抓手,却只是咬牙不出声。陆林轩将她护在角落,自己则“锵”的拔出佩剑,对车夫喊道:“我来驾车,你护住侧面!”
说着,她挤到车辕,接过缰绳,猛抽马匹,试图驾车强行冲出一个缺口。
许幻剑光如练,身形飘忽,接连刺倒两名试图攀爬马车的江湖人,厉声道:“跟着马车,突围!”
马车猛的向前一冲,撞开数名挡路的骑士。
姚克赡见状,冷哼一声,一拍马鞍,身形如大鸟般掠起,直扑车辕上的陆林轩,手中长刀带起一道凌厉的寒光。
陆林轩挥剑格挡,“铛”的一声巨响,虎口迸裂,长剑几乎脱手,身形剧震。
而负责缠住许幻的程思忠亦是长笑一声,便要协助姚克赡趁势探入车中。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毫无征兆的撕裂开雨幕,带着破空的尖啸,直直朝着姚克赡的咽喉飞射而来。
姚克赡乃是沙场宿将,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生死关头间猛的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倒,箭矢擦着他的下颌飞过,锋镝划破皮肤,带出一溜血珠,随即“咄”的一声沉闷巨响,深深钉入他身后的马车厢壁,箭簇没入木中,尾羽因巨大的力量而剧烈震颤,发出嗡嗡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让所有围攻马车的追兵都为之一滞,惊疑不定的望向箭矢来处。
而姚克赡惊魂未定的落地,踉跄一步,摸了下火辣辣疼痛的下巴,满手是血,只是又惊又怒的霍然转头。
只见周围雨雾迷蒙官道四下的林中,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的浮现出数十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们身着深色劲装,外罩防雨的蓑衣,戴着斗笠,姿态各异。或倚树抱臂,手中握着已然上弦的劲弩;或蹲踞在地,弩箭指向场中;或静立于树干之上,按刀俯瞰着下方混乱的战场。
他们如同幽灵,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意,手中所持的兵刃,形制统一,略弯的刀身在火把照耀下反射出隐隐约约的光泽,姚、程二人手握徐温蓄养的情报机构,一眼便认出这正是中原风声鹊起的绣春刀。
而不待二人寒意上涌,马车正前方,雨幕被人撞开,数骑缓缓踱出。
为首一员高大的雄壮人影,放下手中大弓,单手提握起一杆看起来分量极重的铁槊,槊锋寒光流转。而他身旁还有一面色和气的中年男子,与他并辔而立。
姚克赡和程思忠看着那雄壮人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朱……朱瑾?!”姚克赡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更因震惊和恐惧而变调,“你……你竟敢投身北朝,背叛国家!?”
朱瑾横槊立马,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具即将倒毙的尸骸,甚至连开口回答都是一种多余的施舍。
而朱瑾身旁之人,自然便是锦衣卫江南千户所的千户赵从宜了,其人策马上前,先是看了眼惊疑不定的许幻等人,然后和气的冲着姚、程二人笑了一下,复而提着绣春刀遥遥向北拱手抱拳。
“锦衣卫,奉天子诏,谋害大唐宗亲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所有在场的锦衣卫同时抬起了手中的劲弩,绣春刀齐齐出鞘,寒光在火光照耀下瞬间连成一片,实质的杀意亦骤然笼罩了整个战场。
雨,依旧下着。
无论是所谓姚克赡、程思忠,还是他们麾下的追兵,不过是齐齐僵在原地,进退维谷,面色如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