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一
夜深如墨,雨丝未曾停歇,反而更密了些,敲打在琼观的青瓦飞檐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沥声响。
观内皇家专用的客舍内,灯火如豆,上饶公主的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稍稍攥着陆林轩的衣袖。
“林轩,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星云他这两日神色不对,宫里气氛也古怪得很。你不要瞒我,他是不是……遇上什么极难的事了?”
陆林轩坐在榻边,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嫂子,你别自己吓自己。师哥他是一国之君,眼下局势是比往常紧张些,但他肯定能应付得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放宽心,顾好自己,顾好肚子里的小侄儿才是正经。”
话虽如此,陆林轩自己的心头也如同压着巨石。
李星云与张子凡那破釜沉舟的计划,其中的万般凶险,她比谁都清楚。今夜过后,扬州城是浴火重生还是血流成河,便在未知之间。
门扉被轻轻推开,许幻悄步走入。她已换上一身道袍,发髻紧束,神色沉静。
“娘娘,陆姑娘,”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时辰差不多了。外间都已打点妥当,我们需得立刻动身。”
上饶白日里其实就已见过许幻,当时只道其人是观内的女冠,但见她现在进来如此言语,心头那点不安便骤然放大,她困惑的看向许幻,又看向陆林轩:“动身?这么晚了,雨又大,要去何处?我们不是来观中祈福静养的吗?”
陆林轩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上饶的手:“嫂子,你听我说。徐温、张颢那些人,狼子野心,你也知晓。他们如今已按捺不住,要对师哥下手了。”
上饶的瞳孔猛地一缩,嘴唇瞬间失了血色。
她生长于权力倾轧之中,岂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嘴中那句“他们怎敢”的怒问在舌尖滚了滚,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比谁都清楚,那些权欲熏心之人,有什么是不敢的?她的父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陆林轩语速加快,又道:
“他们甚至可能……会对你和未出世的孩子不利,以此来胁迫师哥。师哥让我们先行离开,绝不是让我们抛下他。他是不愿我们成为敌人用来拿捏他的软肋,是要斩断自己的后顾之忧,才能毫无牵挂地去应对明日的危局。许真人会护送我们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暂避。嫂子,唯有我们安全了,师哥和张子凡他们才能放手一搏!”
许幻适时接口,语气沉稳:“娘娘,皇帝深谋远虑,此举实为万全之策。此刻绝非犹豫伤怀之时,每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变数,亦多增皇帝几分牵挂。请相信皇帝,也相信我们。”
上饶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却是因为愤怒和对丈夫处境的忧虑。
她猛的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水光闪烁,却已再无方才的惊惧。
她一手用力回握住陆林轩的手:“我明白了……走!现在就走!我不能……我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许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立刻回身示意了下。
两名早已准备妥当,身形与上饶和陆林轩相仿的女弟子迅速低头走了进来,却是在来之前就已换上了上饶与陆林轩相同的服饰。
许幻亲手将一件深色厚斗篷披在上饶身上,然后把宽大的兜帽落下,彻底遮掩了她的容颜和身形。
“跟我来,脚步务必放轻。”许幻低声道,率先走向房门。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客舍,然后折向道观后院一处堆放杂物的偏殿。许幻在墙边摸索片刻,触动机关,一面架子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洞口。
“从此地道出去,直通观外密林。那里有车马接应。”许幻率先而入,然后仍未举灯,只是回身牵着上饶。
地道虽然狭窄,却胜在干燥,阶梯也平整。
上饶公主被许幻和陆林轩小心搀扶着,早已侯在地道下的玄真、玄静两位道长举着火把迎出来,进而为三女断后,警惕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许幻压低的声音:“到了。”
出口被藤蔓和乱草遮掩,拨开后,斜斜的雨点立刻打在脸上。
外面是一片漆黑的林地,一辆寻常的乌篷马车静候在此,十几骑护在两面,车夫亦是由天师府的弟子装扮,神情肃然。
许幻与上饶、陆林轩迅速上车,玄真、玄静则与众弟子分别上马护在左右。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立即启动,碾过泥泞的土地,尽可能不发出大的声响,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向着西面远离扬州城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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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温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一名身着甲胄的牙将大步入内,单膝跪地:“主公,观内眼线回报,皇后车驾确未异动,灯火也已熄了。但观外眼线却发现后院有人影潜出,往西面密林而去。接应者约十余人,皆作道人打扮,为首者似是一妇人。”
徐温正与张颢对坐,闻言,二人眼中皆闪过一道冷嘲。
前者捻着胡须,看向张颢:“果不出知诰所料,李星云想先将软肋送走,好与我等争雄,若无他人报信,只怕真要遭了这一道。只是这般金蝉脱壳的把戏,未免太小觑我等了。”
张颢恨得咬牙切齿,只是猛地一拍桌子:“这个狗贼,气煞我也!徐兄,还等什么?立刻点兵,将那伙妖道连同那两个女人一并擒回,某家看李星云那小儿还有何话说!”
徐温摆摆手:“稍安勿躁。此刻拦截,不过擒回几个棋子,打草惊蛇而已。李星云暗中还勾结了谁?北边是否派了人要与他接头?放他们走,才能顺藤摸瓜,将那些藏在暗处的虫豸一网打尽。拿到铁证,后面朝堂之上,方能名正言顺,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他转向那牙将,平静道:“姚克赡和程思忠何在?”
“姚将军与程将军已在门外候命。”
“让他们进来。”
很快,两名亦身着全套甲胄,眼神锐利的将领大步走入。
此二人正是徐温心腹,不仅统领府中牙兵,更专门为徐温网罗江湖亡命,处理见不得光的勾当。
徐温看着他们,沉吟了下:“克赡,思忠,你二人亲自带队,挑出三百好手,先秘密回琼观,将观主及所有可能知情的道人控制起来,仔细拷问,问出他们的目的地、接头人与计划。然后……”
他顿了顿,随手做出一个斩首的手势:“再去将皇后和那位皇帝师妹‘请’回来。记住,是‘请’。至于那些接应的道人及其同党,不管是谁,尽数诛灭,不必留活口。”
张颢在一旁杀气腾腾的补充道:“某家再拔一队死士与你二人同去,务必办得漂亮。若是走脱了一个,或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你二人也不必回来见某家和徐相了!”
姚克赡、程思忠脸上毫无波澜,唯有眼中凶光毕露,齐齐抱拳:“末将领命!定不负主公、司徒重托!”
旋即,两人迅速转身离去,快步消失在雨夜之中。
他们走后不久,徐温重新捻着胡须,沉吟不语,张颢则烦躁地踱起步子。
不多时,徐知诰引着一人走入书房。
此人衣衫褴褛,头发灰白杂乱,浑身沾满泥污,形如老丐,然而行走间步履却并不虚浮,反而颇有几分稳重感。
徐温与张颢皆皱起眉头,各自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徐知诰躬身道:“父亲,叔父,这位便是日间通过乞儿递送消息的义士,孩儿寻至他后,义士便主动称尚有关乎生死的情报需当面呈报父亲与叔父。”
那老丐抬起头,脸上污秽不堪,唯有一双眼睛尚还清明,而后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徐温和张颢欠了欠身,姿态中竟带着些许不凡的气度。
徐温目光微凝,并未因对方形貌而有丝毫轻视,只是放缓了语调:“原来日间警讯是阁下所传。此事关系重大,阁下冒险示警,免我等于不测,徐某在此先行谢过。”
张颢按捺不住,粗声补充道:“不错,你报信有功,某家必有重赏!有什么话,现在可以直说了吧?休要再藏头露尾!”
那老丐发出几声干笑:“徐相客气,张司徒快人快语。谢字不敢当,不过是各取所需,险中求存罢了。”
他言语略顿,目光在徐温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只是不知,徐相可曾想过,二位虽已得到警讯,如今也看似稳坐钓鱼台,实则已身在悬崖之缘?”
徐温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哦?愿闻其详。”
老丐缓缓道:“李星云身据江南,所恃者,无非李唐正统之名分,与长江天堑之险要。然如今北朝立国,气势如虹,天堑之险,尚能倚仗几时?名分之重,又岂能抵得过铁甲雄师?聪明如他,岂会不做他想?”
他观察着徐温二人的神色,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送走皇后,当真只为祈福?其人师妹,恰在此时南下,又仅是兄妹情深?徐相、司徒皆是历经风雨之人,这等巧合之下,莫非真看不出这是一出中原那位的里应外合之局?恐怕皇后一行此刻欲往之处,不止是为了脱身,而是北朝接应之人所在吧。届时,李星云向汴京献娇妻、爱妹,兼有腹中子为质,又有汴京那位许诺,反过来内外夹击,清除权臣,向汴京献上江南为立足之阶,岂不顺理成章?”
他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雨声不绝。
徐温瞳孔微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
“荒谬之言,有何凭据?”
而张颢亦是须发皆张,怒喝道:“他敢!”
“他为何不敢?”
老丐先是幽幽反问,复而又道:“至于凭据?二位可知,李某身负血海深仇,又是如何从北地铁壁合围、高手尽出的绝境之中,九死一生,才挣扎到江南之地的?若非亲历其局,亲见其威,亲身体会那位的碾压之势,又岂会看得如此分明?”
徐温心中巨震,他猛地站起身,与张颢对视一眼,进而死死盯住对方:“阁下……究竟是谁?”
老丐洒然一笑,缓缓挺直了些佝偻的腰背,尽管形容依旧狼狈,却陡然透出一股久居人上,执掌他人生死的阴鸷气度。
“败军之将,亡国之人,苟延残喘……河东,李嗣源。”
满室皆寂,房中言语已不可闻,唯见烛火摇晃,映照着徐温迅速阴沉如水的脸,以及张颢因极度震惊、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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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皇宫,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