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出现,让贺天然一愣。
可能是以往的印象过于刻板,这个弟弟乍一出现在这种地方,贺天然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个当哥哥的又看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确认道:
“在这儿吃?”
“吃个肠粉可不就是在这种地方么,来吧。”
说着,他就双手插兜,钻进了灰扑扑的筒子楼,贺天然收起手机,也跟着走了进去。
楼道狭窄而阴暗,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渍和假证小贷的牛皮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们沿着水泥楼梯走上二楼,一上来,景象豁然开朗了些,但也更加生活,长长的公共过道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楣上贴着褪色的福字或挂着小小的八卦镜。
而过道尽头的第一间房,房门大敞着,能看到一个系着围裙,戴着眼镜,莫约五十多岁的大叔,正麻利地舀起一勺雪白的米浆,均匀铺在蒙着白布的蒸屉上,门外靠墙的一个大号铝锅里,滚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带着米香和肉香扑面而来。
过道上,紧挨着墙壁,摆开了几张矮矮的折迭桌和塑料凳,这时已经有一两桌客人,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他们穿着厚重的睡衣或是保暖外套,脚上却踩着拖鞋,一边嗦着滑嫩的肠粉,喝着滚烫的粥,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大声聊着天,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物价股市还有国际大事。
贺元冲引着贺天然走到靠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手肘稍微一动,就能触碰到旁边过道的水泥护栏,而养在台上枯败的绿植,勉强遮住了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这地方不好找,但味道绝对正宗,老板在这里做了几十年了。”
贺元冲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从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又拿起旁边保温壶,给两人面前印着红囍字的搪瓷杯倒上浑浊的酽茶。
贺天然没动那杯茶,他的目光扫过沾着油渍的桌面,听着耳边嘈杂的交流,以及厨房里传来的、有节奏的刮板与蒸屉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看向房门上方,那块手写的,边缘有些卷曲的旧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四个不算太工整的大字——
「博士肠粉」。
“怎么,那个做肠粉的老板,还是个博士啊?”
贺天然好奇问。
“没有,这里以前呢,是叫‘眼镜肠粉’的,呐,你看那老板不就是个四眼么”
贺元冲一指正在忙碌的老板侧影,嘴上笑着收回视线,继续道:
“后来这老板生了个儿子,从小成绩就不错,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曾一度被街坊邻居称为神童,都说这孩子以后肯定能当博士,于是这老板一高兴,就把店名改成了‘博士肠粉’,这店名几个字,都是他儿子小时候写的,是不是很难看?”
“……后来呢?他儿子考上博士了吗?”
“这就难说了……”
面对贺天然平静的追问,贺元冲只是耸了耸肩,目光下垂,低喃道:
“不过,他儿子已经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混杂在周围嘈杂的市井声浪里,但在贺天然耳中却异常清晰。
他没有立刻去看贺元冲那张挂着苦笑的脸,而是目光越过对方的肩头,穿过那阵阵蒸腾而起的、带着米香的白色蒸汽,落在了那个忙碌的、被称作“四眼”的老板身上。
老板正低着头,用一块薄薄的铁片刮板,动作麻利得像是在变魔术,“刺啦”一声,就将蒸屉上那层薄如蝉翼的粉皮完整地铲起,迅速卷成一卷,稳稳地落在白瓷盘里,再“唰”地一下淋上滚烫的酱油。
他的侧脸被一副油腻腻的旧眼镜片遮挡了大半,看不清具体相貌。
贺天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这个“弟弟”身上。
“所以,那个‘博士’……”
贺天然的嗓音被周围街坊的谈笑声吞没,以至于说到后面半句,已经淡不可闻。
不过不要紧,因为很快,两碟热气腾腾的肠粉就被那个戴眼镜的老板端了上来,晶莹剔透的粉皮包裹着新鲜的虾仁和牛肉,淋上浅褐色的酱油,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葱,看上去香气诱人。
但,四眼老板终于是看清了一直背对着他的贺元冲,他有些用力把两碗肠粉丢在了桌上,酱油被洒出了些许,随后贺元冲的脑袋陡然一沉……
“啪——”
是他的后脑,被老板狠狠拍了一下……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不去认你那富爹了?”
贺元冲被打了也没有立刻回应,更没有抬头。
他只是垂下眼帘,盯着面前那杯浑浊的酽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粗糙的边缘,那上面印着的红“囍”字已经斑驳褪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