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隨意的敲打,让贺天然眼神一变,但这也只是他惟一的反应。
贺元冲被拍下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脸上没有恼怒或者被打扰后的负面情绪,笑容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带著一种无可奈何又討好的味道。
“哎呀爸,我这不是专门回来看看您嘛,想你这一口了……你看。”
贺元冲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端起肠粉,话一说完,肠粉就往嘴里塞,期间还不断抬头看著那位老板,似乎是想要以此证明他所言非虚。
四眼老板看著他,冷笑一声。
“哟赵老哥,冲仔又回来看你啦?”
走廊上,又来了新客人,似乎是这里的老住户,那人抽出一支烟递到老板跟前,四眼老板也没点,而是隨意的別在耳后,倒是贺元冲吞咽下一口粉,擦了擦鼻头,殷勤叫了句:
“李叔”
“欸,冲仔还是懂事啊,记得回家看你老爸,什么时候发达了,记得让你爸享福啊”
“好嘞”
“老李,你找地方坐吧,还是老习惯是吧。”
“没错。”
四眼老板点点头,厨房没有帮工,一切都是他自己动手,眼下还得照顾客人,他用围裙擦了擦手,看了一眼贺天然,又看了看贺元冲,撂下一句“一会老子跟你说”后扭头离去,开始了忙碌。
贺元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贺天然目睹了这一幕后终於理解了一点,自己这个弟弟平时对贺盼山的那股子殷勤討好的劲儿究竟是从何而来。
或许,这本来就是他的一种生存之道罢了……
“我记得……你这个老爹』,不是早就拋下你跟陶姨了吗?”
贺天然不是很確定地问道,家里无论是贺畔山还是陶微,都极少提及这些往事,他只清楚一个大概的轮廓罢了。
“那是……我念初中的事了……”
贺元冲放下碗筷,拿起桌上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著刚才沾到酱油的手指。
“当时,他欠了一屁股赌债,把能捲走的都捲走了,留下这个破店和一堆烂帐,追债的天天上门泼油漆,砸东西……”
话说到这里,以贺元冲往日的精明,本该到此为止了,但他並没有,重归旧地的感触,似乎打开了他幼年时代的记忆阀门:
“故事就是这么一点故事,哥,你是不是觉得很老套啊?要不然我说点新鲜的,你不知道的。”
“什么?”
“你知道爸……我是说,咱们爸,为什么会喜欢航海吗?”
贺天然目光一凝:
“他跟爷爷的关係不好,老爸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直至我出生之前,他都可以说是一事无成,至於为什么喜欢出海这件事,据我所知,是有一次他跟爷爷闹翻后去当了水手,从此喜欢上航海……”
贺天然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跟爷爷闹翻吗?”
这次,贺天然不再回答,贺元冲却已经接著说了下去:
“当时,他已经认识了我母亲,却在爷爷的安排下,去跟白姨相了亲,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都没什么可说,他想要开公司,赶上世纪之交的网际网路浪潮,这很有商业眼光,爷爷不资助他,唯有白姨能够帮他,所以选择跟白姨在一起,也无可指摘,谁叫我母亲当时只是一个他乐队的粉丝呢?”
“你的意思是……老爸当时……”
贺天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盯著贺元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跡,但没有……
那双与他毫不相似的眼睛里,只有一种幽深的,带著一种积压了太久的怨毒,把嗓音压得极低:
“不,贺盼山在这方面,为人很正派,或者说,他十分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但他该死的,也该死在这儿……
他的的確確爱过我母亲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以说我母亲一生之中最好的那几年都给了他,只是在分手之后,他不应该……眼睁睁地看见同一个乐队的畜生,趁机而入!”
贺天然陡然看向不远处侧对著他们的眼镜老板,他在那烟雾繚绕的操作间里舀米浆,铺馅料,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听见外头儿子的愤恨……
不过,这次贺天然的视线,又往更深处看了去……
那不大的房间里,除开一系列肠粉製作的厨具,贺天然还看见了一些很古早的港台乐队海报,以及……
一把掛在墙角,早已布满油菸灰尘的电吉他。
“他不应该熟视无睹,他清楚那个时候的他,身边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不应该置身事外……”
耳边,贺元冲那不知算是诅咒还是幽怨的低语仍在持续,贺天然收回视线,心里百感交集……
“可以了……我都知道了。元冲,不用往下说了。”
“你、知、道、了——?”
贺元冲从牙缝里重复了这四个字,他抬眼看了看这熟悉的,充满市井油烟的过道小店与旧家门,眼神里没有一丝怀念:
“不,你不知道,这种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永远有股发霉的酸臭混著油烟,夏天这里像是蒸笼,只有吱呀作响的破风扇,冬天墙壁透风,洗澡都要去公共浴室排队……这些,我妈都经歷过,我也模模糊糊记得一些。”
他抬起手,指了指斜对面一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
“澡堂……就是那个位置吧,我记不太清了,但那种感觉,我忘不掉……
所以,那时候我就明白,读书好有个屁用?神童』?博士』?能当饭吃,能挡住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吗?能让我妈不用半夜偷偷哭吗?”
他看向贺天然,眼神里没有了往常的阴鷙算计,反而流露出一种毫无遮掩的不甘与坚定:
“哥,你生来就在山顶,你永远无法理解,看著母亲因为嫁错了人被亲戚白眼,自己因为有个赌鬼老爸被同学嘲笑是个什么滋味!
你更无法理解,当有一天,一个叫贺盼山的男人出现,像救世主一样把我们从这种地方带走时,我们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著一种扭曲的激动:
“是感恩吗?不,是恐惧!是拼了命也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死也不能再掉回泥潭里的恐惧!
所以我妈要爭,她再不会去介意贺盼山当初的拋弃,也不会介意白姨的存在了!
所以我也要爭!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如果爭不到,如果失去了贺家这块招牌,我们会被多少人看笑话,会摔得有多惨!”
贺元冲猛地靠回椅背,胸口起伏,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他盯著贺天然:
“现在,哥,你告诉我,我用八千万和两块地皮,换你放过我,换我一个在港城立足的机会,过分吗?我只不过是想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確保自己不会某天一早醒来,又回到这种地方!我错了吗?!”
他的声音,从刻意压抑到再也止不住的爆发,周围的食客齐齐向这边看来,包括那个正在忙活的老板,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朝这边张望。
贺天然沉默地听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贺元冲內心那一片泥泞的沼泽,那里生长不出什么兄弟亲情,而是被生存恐惧滋养,疯狂攀附的藤蔓和带著毒刺的野心。
肠粉的热气早已散尽,冰冷的酱汁凝固在碟边。
“所以……”听了这段往事足够久的贺天然,终於缓缓开口:“你带我来这里,就是想揭开你的伤疤,让我看看?”
贺元冲一僵,只因此刻贺天然望向他的眼神,让他无比熟悉,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贺盼山是一个对自我目標非常明確的人,这令人非常可恨,而这一点,同样也继承到了贺天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