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平独自立于书案前,目光掠过窗外那被精心修剪过的园林景致,又回到眼前这幅“完美”的临摹之作上。
他轻轻提起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浓墨,却并未在那幅完成的画作上添加任何一笔。
他另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
这一次,他没有去回想任何画谱古帖,而是闭上了眼睛。识海深处,那历经两世轮回、见识过星辰寂灭、体验过生死枯荣的道心微微颤动。
他“看”到了望山村冬夜的寒风与温暖的灶火,“看”到了疫病蔓延时村民眼中的绝望与希望,“看”到了自己以稚嫩肩膀扛起责任时的坚定……
心有所感,笔随意动。
当他再次睁眼时,笔尖已落在纸上。没有精雕细琢的工笔,没有既定程式的皴法,只有看似随性却蕴含某种韵律的线条在游走、泼洒。墨色浓淡干湿变化莫测,仿佛不是他在作画,而是胸中块垒、过往云烟,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笔端,浸润于纸上。
渐渐地,一幅迥异于沈家风格的画面开始呈现:那不是工整的花鸟,也不是秀丽的山水,而是一片看似浑沌、却又暗藏生机的墨团,隐约间似有山野之趣、生命之力在涌动,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原始而磅礴的“意”。
这幅画,在精通传统书画的人看来,或许堪称“离经叛道”,甚至“不堪入目”。
但傅少平放下笔,看着这幅全新的、灌注了他两世感悟与当下心境的“拙作”,嘴角却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一世,他的道,不在重复巅峰,而在开创。
以丹青为凭,叩问己道。
他的传奇,在这书香墨韵之中,翻开了截然不同的一页。
那幅离经叛道的“拙作”被傅少平沈墨小心地卷起,藏在了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他深知,在沈家这样的环境里,过早地展露“异端”并非明智之举。他需要时间,需要更深入地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也需要让这具年幼的身体和身份,拥有足够支撑他探索的资本。
接下来的日子,他表面上依旧是那个勤奋刻苦、天赋卓绝的沈家少爷。他更加努力地临摹古帖,研习沈家传承的画谱,甚至主动向父亲沈文渊和祖父沈周请教更精微的笔法、墨法。他的进步速度让沈文渊惊喜不已,认为儿子终于开窍,沉下心来专注于家学精髓了。
然而,无人知晓,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完成每日的“功课”之后,傅少平都会取出藏起的宣纸,继续他那无人理解的“墨戏”。
他不再刻意去“画”什么具体的物象,而是专注于感受笔墨与纸张接触的瞬间,引导着体内那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灵觉源于强大的道心,去捕捉线条的力度、墨色的层次、水分的干湿所带来的微妙变化。他画的是风过竹林的疏影,是雨打芭蕉的淋漓,是心中偶尔泛起的前世记忆碎片,是那种超脱形骸、直指本真的“意趣”。
这些练习之作,大多被他随即焚毁,不留痕迹。但每一次挥毫,他都感觉自己的心神与这丹青之道融合得更深一分。那并非技艺的提升,而是一种对“道”的触类旁通。他隐隐感觉到,笔墨之间,似乎也存在着类似灵力运转的“气脉”与“韵律”。
这一日,祖父沈周难得有暇,在花园的凉亭中设下茶席,考较孙儿们的功课。除了沈墨,还有几位堂兄弟姊妹在场。
沈周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他先是看了几个孙辈临摹的作品,一一指点,褒贬得当。轮到沈墨时,他呈上的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秋山访友图,笔法纯熟,构图严谨,深得某位前代山水大家的神韵。
沈周仔细看了许久,微微颔首:“墨儿笔力沉稳,气象渐开,于此道确有天赋。”他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看向沈墨,“不过,墨儿,你可知画之一道,除了技法,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堂兄弟都屏息凝神。沈墨恭敬答道:“请祖父教诲。”
沈周捋须道:“是‘心’。心有所感,笔下方有真意。徒具形似,而无神采,终是死物。我观你近日用功,技法日益精进,但画中却少了一分……‘活气’。”
傅少平心中微动。祖父果然眼光毒辣,看出了他刻意隐藏在“完美”技法下的那丝因灵魂不适而产生的“滞涩”。他垂首道:“孙儿愚钝,近日临摹古画,只觉前人境界高远,难以企及,心中时有滞碍,笔下便失了灵动。”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祖父察觉的异常,又符合一个刻苦学子可能遇到的瓶颈。
沈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温言道:“痴儿,不必过于焦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闭门造车,终非良策。技法可学,心境需养。闲暇时,不妨多去园中走走,看看真山真水,感受四时变化,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傅少平躬身应道。祖父的话,正合他意。他需要接触更真实、更鲜活的世界,而不仅仅是书斋和画谱。
从那天起,傅少平在完成每日功课之余,便多了项活动——漫游沈家偌大的园林,甚至偶尔征得父母同意,在家仆的陪伴下,去城外的山林田野间行走。
他不再带着“写生”的目的去观察,而是纯粹地用身心去感受。看云卷云舒,听流水潺潺,观察草木的枯荣,体悟生灵的喜怒。他那历经轮回的道心,如同最敏锐的接收器,捕捉着自然界中无处不在的“道韵”。
这些感受,他并未立刻付诸笔墨,而是让其沉淀在心底,与他的两世记忆相互印证、融合。
偶尔,他也会与府中的清客相公、乃至一些来访的文人雅士交谈。这些人大多学识渊博,见解不俗。傅少平凭借远超年龄的见识和沉稳的气度,往往能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令这些成年人也不敢小觑,甚至有人感叹“沈家麒麟儿,他日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