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黄清德死后的六子争财案,就是由这个老四开始的,具体而言,就是这个抢来的美妇人。
本来,六个儿子对黄清德分配家产,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老爷子人走了,余威尚在,再加上各掌柜也都支持遗嘱,事情闹不大。
结果美妇人对着老四一直吹枕边风,老四终于忍不住开始联络老二,和这些掌柜,造了老大的反。
老大拿的最多,但老大资质非常平庸,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也做不明白,唯独一个,那就是性格很是宽厚,对各掌柜很尊重,名声和老爷子一样的好。
但老二资质就极好了,考中了举人不说,而且极其擅长做生意。
这老四找老二,正中老二下怀,本来老二还犹豫不决,觉得自己跟老大斗,赢的可能不大,毕竟各掌柜,都对老大颇为认可。
老四这一来,老二立刻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开始鼓噪,老爷子分配不均,这才闹起来。
这美妇人吹枕边风确实有用的很,因为老四鬼迷心窍、宠妾灭妻,这美妇人这等身份入了家门,本来连个妾室都混不上才对,但在十五年的时候,这美妇人已经是继室正妻身份了。
买凶杀人、输贿重判等等传统戏码自然是一个不少,斗到最后,家也斗散了,家业也都败了,六兄弟,除了老六在九江府读书外,其余无一幸免,全都死了,死于被自杀,死于流放的路上,死在了毒酒之下,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死法各不相同。
让人意外的是,这美妇人在家破人亡后,抱着襁褓里的孩子,跳了江,尸骨无存。
有人说美妇人是忍辱负重,为自己亡夫报仇;
有人说美妇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受不了粗茶淡饭;
有人说美妇人是心有愧疚,把黄家折腾没了,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
有人说是黄氏的旁系逼迫美妇人交出仅有的家财,要吃她的绝户,她受不了屈辱,感觉生无可恋。
美妇人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让她为何跳江自杀,成为了悬案。
“真的是一言难尽。”朱翊钧看完了杂报,连连摇头。
笔正已经竭尽全力搜索消息,想要把事情讲清楚,但最后,笔正也猜不到这美妇人为何跳江,虽然黄氏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剩下那点家产,还是能把孩子养大。
笔正也直言,就黄氏六子,没有这美妇人挑唆,也会斗起来。
老大平庸,分的最多,老二不服,就是没有挑拨离间,老二也会闹起来。
而黄氏如此快速的衰亡,和各铺掌柜有着极大的关系,各铺掌柜负责经营,东家要是不乱起来,他们也没什么机会,但黄氏六子兄弟阋墙,没工夫理会铺上的生意,各铺掌柜们的心思,立刻活泛了起来。
等到六子争完的时候,黄氏所有铺行,也都被这些掌柜给彻底掏空了。
最关键的是黄清德积累了一辈子的美名,也彻底被败光了,名利名利,有名就有利。
那三十六个盐义仓,不仅放驴打滚的高利贷、赌坊,还有采生折耳,就是把正常人变成残疾,然后四处乞讨,里面都是小孩,黄清德从黄大善人,变成了黄三害,其名声变化,让人唏嘘不已。
这可能不是黄清德建立义仓的本意,但最终义仓变成了这幅模样。
七月份的狂风暴雨,连晏清宫的瓦都吹跑了许多,粗壮的树木被风雨吹得拔地而起,甚至连松江府城都有点内涝,剧烈的台风一连来了三次,如此狂风骤雨,朱翊钧对烟雨江南有了彻头彻尾的了解。
八月份终于放晴了两天,再不出太阳,朱翊钧都觉得自己要发霉了。
梅雨时节,烟雨江南,生活在这里,确实就不只有美了,还有生活的不便。
朱翊钧反倒是对一月三次的台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去年整个夏天没怎么下大雨,结果这些雨都在秋天下了,秋收季节雨纷纷,农夫无法收获,收获无法晾晒,秋汛给大明的生产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今年这雨,夏天下了,秋汛的可能会小很多,百姓也能安生几天。
八月,松江府开始庆祝万寿圣节,整个松江府都很热闹,皇帝也多次出现在晏清宫的城头上,与民同乐。
在八月六日这天,朱翊钧收到了两广巡抚刘继文的奏疏,刘继文回复了陛下心中的疑惑,郑主、阮主、莫主这些家伙,他们手里最大的倚仗,或者说筹码,是他们手里的大明人。
南阮北郑,郑主郑松的母亲是阮氏,双方有争斗也有合作,比如他们在如何对待安南国内的大明人,就有了共识。
几乎在同一时间,二人对安南所有的大明人进行了编民齐户,设立了一个叫明香社的衙门,进行管理。
而明香社就是这四大家族答应大明会勘,又直接爽约,而后攻击大明商船,不让大明商船靠港的底气所在。
这是他们手里最大的一张牌,大明还没有大举进攻,所以四大家族,还没打出这张牌。
朱翊钧的呼吸都凝重了几分,反复看了三四遍的奏疏,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明香社,北国人。”朱翊钧的手指在坐上不停地敲击着。
他忽然想到兵部尚书梁梦龙,把姑苏海战一千多名大明人俘虏,杀的杀、阉的阉,根本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也想到了高攀龙在战争之前,发的那边杂报文章。
虽然这些士大夫,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组织方式,但这些大明人的存在,士大夫们多少也猜到了。
明香社所管辖的北国人,也就是大明人,一共有十四万之多,多数都是从嘉靖倭患到南洋水师建立之前,逃难到安南谋求生路的大明人。
一旦大明全面进攻,这就是一把架在大明朝廷脖子上的一把刀。
明香社这个名字,不同寻常。
刘继文在奏疏里解释的很清楚,这就是那个海寇头子、渤泥柬埔寨女王拉图·比鲁的女婿、把水使林道乾出的名字,而明香社,就是林道乾的海寇在具体管理,所以称社。
朱翊钧没想到,征伐安南,会比东征平倭还要麻烦和棘手。
“刘继文说得对,越是在意,这些明香社北国人,就越危险。”朱翊钧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大明的决策,不能受到这些北国人的左右,否则越在意,这四大家族就越会以此为筹码,要挟朝廷。
若是朝廷不在意,这些北国人,就失去了作用,就没人在意了,当然,同样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这帮蛮夷,在北国人失去了作用后,八成会杀了泄愤。
“开拓过程中,大明再次遭遇了高道德劣势。”朱翊钧叹了口气,泰西在开拓过程中,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顾虑,但大明开拓过程中,顾虑就很多了。
这一仗,到底该怎么打,朱翊钧没有直接给出明确的指示,而是交给了陈璘、骆尚志,让他们按照前线的变化进行决策。
倒是刘继文在奏疏里,说了一个让他感觉有些哭笑不得的现象,就是安南四个家族,都有一个非常奇妙的共识,他们认为,只要投降,大明就会撤兵,这也是他们这次请求会勘的原因。
似乎只要和嘉靖年间一样,大明大兵压境,权臣安兴王莫登庸,与大臣数十人自缚到镇南关请降,大明就同意了投降,并且撤兵。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这次会如此的凶猛,大明天兵真的来了。
这次和嘉靖年间当然完全不同,嘉靖年间是禁海收紧,万历年间是开海,这种大势不同,最终力度完全不同,大明的利剑出鞘,必然见血。
整个八月,朱翊钧还算轻松,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时候,朱翊钧收拾行囊,准备回北衙去了。
为期半年的驻跸再次结束,今年和去年不同,去年推行了民生十条,今年朱翊钧就干了一件事,推行一条鞭法。
“朕明日启程回京,一条鞭法,还仰爱卿在松江府继续主持推行了。”朱翊钧宣见了侯于赵,让侯于赵留在了松江府,专办一条鞭法推行。
“必要的时候,可以调动海防巡检,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可以调动浙江九营。”朱翊钧给了侯于赵一个很大的权力,浙江九营,两万七千人,都是营兵,非常能打。
如果大明遮奢户、地方官吏,觉得皇帝走了,京营走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就太小瞧皇帝的决心了。
侯于赵沉默了下,俯首说道:“陛下,咱大明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乡官吏员,真的没那么大的胆子,对抗王命视为造反。”
他在浙江还田、巩固还田,当然见过反抗还田的乡贤缙绅,但其实是少数里的少数了。
大明没有失序,朝廷的政令,也从来不是不给人活路,陛下做事,虽然称不得上仁,但赏罚分明。
“陛下,推行一条鞭法的六府,也同样是黄金宝钞流通之地,他们接受黄金宝钞,也能接受一条鞭法。”侯于赵讲了他注意到的细节。
哪有那么多的奸臣、佞臣、反贼,就是有,京营、水师在,根本不敢表露出来。
遮奢户们、乡官吏员们一听说黄金宝钞也可以缴纳税赋,对一条鞭法最后抵抗的小心思,都没了。
在这些遮奢户眼里,陛下明明可以通过黄金宝钞明抢的,让人用宝钞,却不让人用宝钞交税,就是明抢。
六府推行一条鞭法,最大的阻力,就是遮奢户们以为陛下要明抢,可黄金宝钞可以交税,这种阻力就微乎其微了。
“陛下,定向增发的六百万贯,用完了。”侯于赵低声问道:“要不再发点?”
“发多少?”朱翊钧倒是注意到这个情况,六百万贯等于六百万银的宝钞,洒到广州府,也就溅了个水,一部分的私票退出了流通。
“六百万贯。”侯于赵试探性的说道。
朱翊钧闻言一变,厉声问道:“不发!六百万贯,侯于赵,你也敢张口要!”
“广州府用白银、方、烟草、舶来粮等货物,换陛下的宝钞,又不是白拿的,陛下。”侯于赵立刻说道。
第一次的六百万贯,可不是直接给了广州府衙,而是广州府召开了公议会,最终确定了一大批货物,全都是硬通货,连都舍得拿出来。
黄金宝钞是可兑现的货币,一贯钞可以在会同馆驿换一银币,松江府还发生过一次挤兑的事件,皇帝从北衙调了二百万银应对挤兑,自那之后,就没人再挤兑了。
“六百万贯!就一个月,就用完了?!”朱翊钧眉头紧蹙,他觉得六百万贯已经很多了,一个月,就一个月,就全部吃下了。
“实在是渴太久了,久逢甘霖。”侯于赵低声说道:“拿着宝钞,在南洋是可以直接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