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僵在唇角,眼中光芒慢慢消退。胸口的起伏渐渐停歇,声音也只剩下喃喃的余音。
马雷基斯凝视着斯诺里,期待着斯诺里能再呼吸一次,但他很快意识到,一切已经归于寂静。
他缓缓伸手,将斯诺里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口,动作小心而庄重。随后,他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先将至高王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一点点抚平那染红的胡须。
最后,他俯下身,用手掌轻轻抹过斯诺里的双眼,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此永远闭上了。
寝室内,只有烛火轻颤,映照着一位伟大王者走完了最后的旅程。
“至高王辞世。”做完一切,送完老友后,他起身转向那群矮人,他看着至高王的儿子,“你现在是新的至高王。”
等矮人们哭成一团时,他默默地走出了王宫,他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王座,想起了第一次和斯诺里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比他先来的精灵身上,对至高王本人反而没什么印象,但现在,他的内心因朋友的离开而充满了伤感。
结果……
他想到了达克乌斯返回纳迦罗斯后,在纳迦隆德的城墙上告诉他,斯诺里·白须没有死!
达克乌斯在讲述时龇牙咧嘴地吹着不存在的胡子怒视着他,拿着不存在的斧子向他逼近。
那一刻,他以为真的斯诺里活了过来,就站在他的面前,以至于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
想到这里,他又吸了一口二手烟,大声的咳嗽了起来,伸手扇动眼前的烟雾时,他露出了苦笑,达克乌斯的在城墙上的话语和斯诺里临终前的话语是真实的,没有任何渲染,没有任何夸张,斯诺里履行了他的誓言,而他……
他闭上了眼,露出痛苦之色,他知道他欠的债太多了,无论是什么目的,无论是什么初衷,他终究还是背弃了誓言。
这笔债,他注定要还的。
他心底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重感。
矮人们会把誓言刻在石头上,而精灵往往把誓言埋在心里。
但石头尚且能历经岁月风化,而心里的东西,也会在自欺与谎言中腐烂。
斯诺里从未怀疑过他,而他却在时间与命运的缝隙里,选择了背叛。他忽然明白,那种沉甸甸的债,并不单单是对斯诺里的亏欠,而是对自己灵魂的背叛。
接着,他又发出了阵阵苦笑,他与斯诺里的债不用现在就还,在此之前,他要还阿里斯,乃至整个安纳尔家族的债。或许……
还完安纳尔家族的债后,他就不用再考虑如何还斯诺里的债了,因为那时候他估计已经死了?被阿里斯杀了?
这种想法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一根刺一样钉在他的心口。
他是精灵,不是矮人。
他明白,真正的矮人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兑现誓言,而自己呢?
他知道,即便死去,他也不会像斯诺里那样,因为誓言而重返大地。虽然他复活过一次,但那是神明与命运的推搡,不是因为信守诺言的执念。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像被岩浆灼烧般疼痛。他仿佛看见斯诺里在阴影里怒视着他,举起斧子,质问他为何背弃兄弟的信义。
呼吸粗重,胸口起伏不定。
苦笑依旧挂在嘴角,但那笑意却已变成了一种自我惩罚,一种对必然命运的提前承认。
他知道,欠下的债,不会因为死亡而消散。
这笔债,他注定要还的。
又过了很久,当他彻底从思绪脱离时,他才注意到,房间内的烟雾已经散去了一些。就像同时放水、进水的数学题一样,房间内的植物将烟雾吸收了,叶片微微颤动,仿佛在默默承担着这些参谋们的疲惫与焦虑。
原本在会议室内抽烟讨论、推演的参谋们,在他推开门走进来的瞬间,动作整齐地停了下来。有人僵硬地把半截燃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有人则下意识将未点燃的烟卷藏在手心,他们面向他站立,军装整齐,神情中既有紧张,也有对权威的尊敬,沉默无声地看着他。
“你们继续。”他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参谋们恢复正常工作,然后他缓缓踏步走到沙盘前。
对于烟,他没有任何态度,也没有任何立场。
他活了几千年,只真正抽过一次,那还是在他再次进入圣火之前,达克乌斯硬塞给他的。那时的他已经没有嗅觉,没有味觉,尼古丁带来的那点虚假的麻醉感,最终仍旧敌不过那撕裂灵魂的剧痛。
在其他的岁月里,他只是看着别人抽,在埃尔辛·阿尔文,看着矮人和阿兰德里安们吞云吐雾;在纳迦罗斯与奥苏安,看着精灵们一边商谈一边吸着。
至于下令禁止?不存在的。
他是霸道的,但他还没那么霸道。更何况,烟草早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利益交织,税收在国库中占据一席之地,强行禁止只会撼动更多根基。
而且,用达克乌斯的话说,精灵需要这种介质。
既要堵,也要疏。
抽烟,总要比那些更烈、更容易引向混沌与邪教的东西好。新秩序建立后,那些东西在纳迦隆德和艾希瑞尔是绝对禁止的——抓到就是死,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他自己不会抽,他要做的事情,不是染上这习惯,而是让他的新身体学会适应这些环境,这些氛围,学会在烟雾与权谋交织中保持冷静。
当他走到沙盘前时,参谋们也随之重新投入推演,头顶的光线洒在他们的军装上,额头上的洛依克印记在空气中闪烁,宛若一层无声的神圣庇护。场面让人联想到纳迦隆德的日子,那种肃穆、冷硬却充满效率的氛围,如今在这里重现。
他将双手按在桌沿,身子微微前倾,静静注视沙盘上的局势演变。
如果拉希尔在这里,看到眼前的沙盘,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参谋们推演的不是别的,正是卡勒多部队沿着内海推进,向伊泰恩王国发动的进攻计划。与卡勒多方面粗线条的推演不同,塔里恩丹的推演更加细致,更加系统,仿佛每一块石头、每一滴海水都在他们的掌握中。
此刻,他们正针对一个细节反复演算:杜鲁奇从塔尔·塔瑞安萨登陆究竟需要多少兵力?在卡勒多主力部队赶回之前,能否以最小的代价彻底消灭塔尔·塔瑞安萨的守军?所需时间、物资消耗、航运路线,都被精确地推演。
以此为起点,他们层层延伸,演算出后续战局的可能发展。
马雷基斯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点了点头,那一抹认可没有言语,却足够让参谋们心中涌起力量。
他转身离开,脚步在会议室石质地板上回响,干脆而坚定。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过沙盘,推开另一扇厚重的木门,朝纽克尔所在的办公室走去。
“进度?”推开门后,他随意地对起身的纽克尔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懒散,却又透着不容拖延的急迫。
听到询问的纽克尔立刻从桌子上拿起一叠厚厚的报告,纸张被他捏得微微起皱,他快步走到马雷基斯面前,恭敬地递了过去。
马雷基斯接过报告的瞬间,视线落在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符号上,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仿佛有一层雾气在晃动。那些符号,很多还是他自己当年按照达克乌斯的嘱托创建并沿用至今的系统符号。
此刻,这些符号却像无数尖针一样刺痛他的眼睛,纵使他能读懂其中含义,仍不妨碍他在看到一片片符号密集堆叠在一起时,心中升起一股生理性的眩晕感。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迅速翻阅几页,找到自己所需的数据。确认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厚重的报告递还给纽克尔,仿佛甩掉一个负担。
随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学着达克乌斯的表情,挑起眉毛,嘴角拉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故意做出大小眼的怪相,视线戏谑地盯着纽克尔。
纽克尔看到这一幕,整张脸顿时变得僵硬。他下意识抽了口气,露出无语的表情,好在他还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只是嘴角抖了一下。
“达克乌斯要回来了。”马雷基斯伸出双手,毫无王者之相地胡乱挥舞着,像是在模仿一个过分夸张的吟游诗人,他嘴里念叨着,“呜呼,你要挨骂喽。”
那声呜呼拖得长长的,带着少年般的恶作剧气息,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一瞬间变得微妙。
“你……”纽克尔愣了愣,伸手指着马雷基斯,嘴唇微张,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才无奈地摇头,随即露出苦笑。他心里很清楚,马雷基斯这句话并不是玩笑,而是一种预告。
一想到自己要面对的场景,他的表情便变得痛苦。
因为现在的达克乌斯,早已不是他最初见到的那个,可以随意被他摆弄的存在。
所有人都知道,达克乌斯极少发火,可一旦真正发怒,那场景之可怖,上到马雷基斯,下到普通民众,无一不心生畏惧。那不是普通的威压,而是一种直透灵魂深处的战栗。
纽克尔撇了撇嘴,摊开双手,做出我也没办法的表情,他自己知道,这事儿确实是没做好。
他甚至都不指望马雷基斯会帮他吸引火力,虽然理论上来说,马雷基斯在看完报告之后完全有理由直接对他大骂一顿。
可惜现实并非如此,责任还是要落在他自己头上。
谁让他是主要负责人呢?
他统管着全局,负责塔里恩丹的运作,卡拉希尔只是他的下属,而芬努巴尔与贝尔-艾霍尔虽然参与其中、提供协助,却不在直属体系内。更关键的是,在系统层级上,塔里恩丹的地位本就高于瑟渊驭涛,海军只是陆军的附庸,必须服务于陆上的整体战略。
如此一来,出问题时,板子自然是先打到他身上。
“我还是习惯你穿着袍子的时候。”马雷基斯忽然冒出一句,语气里带着调侃。说话的同时,他抬起手,笑着在纽克尔的肩上来了一拳,作为两人之间一种轻松而又默契的问候。
拳头不重,却足以打破片刻的紧张气氛。
问候完,他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脚步微微一顿,他又回过头,看了纽克尔一眼。
“呜呼,你要挨骂喽。”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之前更随意,像是特意加深印象一般。
说完,马雷基斯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留下纽克尔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在无奈与苦笑之间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