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李水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她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看着身边熟睡的苏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结婚三个月了,她依然会在醒来时恍惚——这真的不是梦吗?
水小心翼翼地越过苏宁,尽量不惊动他。
但就在她即将下炕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这么早?”苏宁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天还没亮透呢!再陪我睡个回笼觉。”
“今天要学复式记账法,得早点去占前排坐位。”水轻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煮了粥在锅里,还烙了饼……”
苏宁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我送你去。”
“不用!”水连忙摇头,“你昨天熬夜算砖窑的账,再睡会儿吧。我自己能行。”
苏宁看着她倔强的表情,知道拗不过她。
水自从去县里学会计,每天往返二十里山路,却从没喊过一声累。
起初他坚持接送,后来发现水更愿意他多休息,就改为偶尔突击检查……
有时在半路“偶遇”,有时直接去教室外等她放学。
“那把这个带上。”苏宁从炕头柜子里摸出一个军用水壶,“我灌了红水,路上喝。”
水接过水壶,指尖碰到苏宁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这成了他们之间的小仪式——每天清晨,一个水壶的交接。
穿戴整齐后,水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院子里,公公苏大强已经在磨镰刀,见她出来,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知道了,爹。”水乖巧地应着,从厨房拿出准备好的干粮袋,匆匆出了院门。
晨雾中的山路湿滑难行,水却走得飞快。
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三个月,闭着眼都能数出哪里该转弯,哪里有坑洼。
走到半山腰时,她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村子……
苏家砖窑的烟囱已经冒起了青烟,想必苏宁又早早去忙活了。
水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继续赶路。
这本子是苏宁从县里买来的,封面印着“宁夏西海固会计培训班”的字样。
里面的笔记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画着只有她能看懂的小符号。
“李水!”刚到县城培训班门口,就听见同学喊她,“快来看,老师弄来个稀罕物!”
教室里,班主任马老师正在调试一台老式手摇计算器。
见水进来,马老师笑着招手:“水,来试试。你们苏家砖窑规模大,以后说不定用得上这个。”
水好奇地摸了摸计算器的金属按键,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缩回手指。
她更习惯用苏宁送她的那台更先进的计算器,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原始玩意儿能比的。
不过苏宁提醒过李水,不要告诉任何人,省得招惹麻烦。
“我还是先用算盘吧。”只见水腼腆地说,“等学透了再碰这个。”
马老师赞许地点点头。
水是他教过最刻苦的学生,从不贪多求快,一定要把每个知识点都吃透。
这样的学生,将来必成大器。
上午的课程结束,水婉拒了同学一起吃午饭的邀请,独自坐在教室里复习。
她从布袋里拿出早上带的饼子,就着红水慢慢啃着,眼睛始终没离开账本。
“借贷必相等……”水小声念叨着,手指在桌面上虚划。
突然,她发现昨天做的一道题有问题,连忙翻开笔记本修改。
就在这时,一张纸条从本子里飘了出来。
「晚上给你带县里的酱牛肉,好好吃饭。——宁」
字迹工整有力,是苏宁昨晚趁她睡着时塞进去的。
水把纸条小心地夹回本子里,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酱牛肉多贵啊!
可苏宁总变着法子给她补身体,说她读书太耗神。
下午的实操课上,水打算盘的速度已经超过了班里大多数男同学。
并没有因为苏宁给了她更好用的计算机,而忽略了对基本功的学习和掌握。
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中,她恍惚看到了苏宁惊喜的表情……
等他看到自己把砖窑的账目重新整理后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吧?
放学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水加快脚步往家赶,可刚出县城,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她连忙把笔记本裹在衣服里,冒雨前行。
山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布鞋早已湿透。
“水!”
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
水抬头,看见苏宁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前方路口,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宁哥,你怎么来了?”水小跑着迎上去,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
苏宁把伞往她那边倾斜:“来接我媳妇放学啊。”
一把伞不够两个人用,等回到家,两人都是湿了半边身子。
苏母见状,连忙端来姜汤:“快喝了驱寒!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水捧着碗,小口啜饮。
姜汤辣乎乎的,喝下去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她偷瞄了一眼同样在喝汤的苏宁,发现他正含笑看着自己,顿时耳根发热。
“娘,水今天学会了复式记账法。”苏宁突然说,“比咱村会计老李头还要厉害。”
苏母哼了一声:“女子学那么多有啥用?把家顾好才是正经。”
水低下头没说话。
这三个月来,婆婆虽然没明着反对她读书,但时不时就要敲打几句。
她知道,在老人眼里,媳妇就该围着锅台转,而不是整天抱着账本算来算去。
“娘,您这话不对。”苏宁放下碗,“要不是水帮着理账,咱家砖窑上个月就得多交两百块的税。”
苏母撇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水感激地看了苏宁一眼,后者冲她眨眨眼,做了个“酱牛肉”的口型,逗得她差点笑出声。
晚饭后,水照例在油灯下复习功课。
苏宁坐在对面整理砖窑的票据,时不时问她几个问题。
两人头碰头地工作到深夜,灯油添了三次。
“水,你看这个。”苏宁突然推过来一张纸,“砖窑的燃料费比去年涨了三成,可产量却没提高多少。”
水接过纸仔细查看,眉头渐渐皱起:“确实有问题……咦,等等。”
她翻出自己的笔记本,“宁哥,我在书上看到,烧砖时掺些麦草能提高热效率。咱要不要试试?”
苏宁眼睛一亮:“明天就试!”
第二天天不亮,两人就偷偷去了砖窑。
水按照书上说的比例,把切碎的麦草掺入黏土中。
苏宁负责和泥、制坯,两人忙活到日上三竿,终于做出二十块试验砖坯。
“能成吗?”水看着刚入窑的砖坯,有些忐忑。
苏宁抹了把脸上的泥:“试试就知道了。成了给你记头功!”
三天后开窑,试验砖果然比普通砖更结实,颜色也更均匀。
苏大强拿着两块砖对敲,听着清脆的响声,惊讶不已:“这丫头还真有两下子!”
消息很快传遍全村。
有人羡慕,也有人酸溜溜地说闲话。
“听说没?苏家媳妇改进了烧砖法子!”
“女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还不是生孩子做饭!”
“就是,苏宁也太惯着媳妇了……”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水耳中,让她一度想放弃学习。
那天晚上,她早早躺下,背对着苏宁不说话。
“怎么了?”苏宁察觉她的异常,轻声问道。
水沉默良久,才闷闷地说:“宁哥,我读书……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苏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他扳过水的肩膀,认真地说:“谁说的混账话?我媳妇比十个男人都强!他们那是嫉妒!”
水被他的话逗笑了,但笑容很快消失:“可是……婆婆她……”
“娘那边有我呢。”苏宁握住她的手,“水,记住,你读书不只是为了记账,更是为了你自己。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谁也拦不住。”
水眼眶发热,重重点头。
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学出个样子来,不让苏宁失望。
机会很快就来了。
县里举办会计技能比赛,水在苏宁的鼓励下报了名。
比赛当天,她穿着苏宁买的新衣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算盘、做账目,一举夺得第三名。
当奖状发到她手中时,台下观赛的苏宁鼓掌鼓得最响。
回村后,水用比赛奖金给公婆各买了件新衣裳。
苏母接过深蓝色的确良衬衫,摸着光滑的布料,终于露出了笑容:“丫头有心了。”
渐渐地,村里说闲话的人少了。
尤其是当水帮几户人家理清了多年的糊涂账后,连最顽固的老人也开始夸“苏家媳妇有出息”。
这天傍晚,水放学回家,发现院子里堆满了红纸包着的礼物。
苏宁正在清点,见她回来,笑着招手:“快来,都是给你的。”
“给我的?”水惊讶地看着那些礼物……
红、茶叶、布料,甚至还有几盒稀罕的糕点。
“村里人送的。”苏宁解释道,“你帮王婶家要回了被克扣的退税款,帮李大柱理清了合作社的账,现在大家都抢着请‘李会计’帮忙呢。”
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些礼物,眼眶渐渐湿润。
几个月前,她还是那个为了口粮发愁的穷丫头;现在,她竟然能用自己的本事换来这么多好东西。
“宁哥……”她抬头看向苏宁,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
苏宁蹲下来与她平视,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傻丫头,哭什么?这才是开始呢。等咱砖窑扩建了,你当总会计,管更大的账。”
“嗯。”水破涕为笑,重重点头。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给每样礼物都镀上了金边,也勾勒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剪影。
厨房里,苏母看着这一幕,转头对苏大强说:“老头子,咱家这彩礼,得值啊!”
苏大强抽着旱烟,笑眯眯地点头:“那可不,还是宁娃子有眼光!”
夜深了,水伏在案前,认真地做着今天的作业。
苏宁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轻轻放在她手边。
“别熬太晚。”他揉了揉水的头发,“明天还要早起呢。”
水抬头冲他笑了笑,继续低头算账。
油灯的光晕中,她的侧脸安静而专注,算盘珠子在她指尖跳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首欢快的小调,唱响在1991年西海固的深夜里。
……
张树成把钢笔往桌上一扔,墨汁溅在写了一半的报告上。
窗外已是深夜,吊庄办的煤油灯还亮着,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又是一天无功而返。
李大有那七户人家铁了心不回吊庄,任凭他磨破嘴皮子也不为所动。
杨县长给的期限只剩三天了,再这样下去,他这个主任怕是要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