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当初承诺让他陪哲哥儿读书的事,也让他很懂事地婉拒了,上私塾要交束脩,还要准备笔墨纸砚。
他不能上。
因为这些最终都要加倍承担在他父亲身上。
他父亲明明还在年富力强的年级,却有了花白的头发,刀刻的皱纹深深挂在脸上,里面包含风霜,曾经面对王雄还要刻意弓着的腰,如今早已化为常态,永久的驻扎在他父亲身上。
而今和里正站在一起时,很难分辨谁年龄更大了,只是眼眸中偶尔闪过的亮光能证明他是个经验愈加老练的猎人。
何池选择给里正家打杂,打打猪笼草了、打扫下卫生了、打打水了......
对此,王雄很是喜闻乐见。
哲哥儿慢慢和他疏远了,两人完全谈不到一起,哲哥儿谈着话本小说里的快意恩仇、江湖侠义,何池却说他要去喂猪。
哲哥儿说着今天老夫子又被哪位不听话的气得吹胡子瞪眼,何池却说今天牧牛时,大黄牛吃的有些少了。
长此以往,哲哥儿哪还会理会何池,无话不谈的时代早已结束,一道名为隔阂的大墙堆砌在二人中间。
哲哥儿甚至为了和新的玩伴谈笑,还会开何池这个木呆子的玩笑,拿他来打趣,作为谈资。
其实,哲哥儿说的那些,何池也知道,他常常在私塾附近牧牛,那里也能从窗口瞥见听见里面的教学。
他也向往在充满书香气的屋子里跟着夫子一起摇头晃脑地读书,看起来有种好笑的有趣。
他也才是个十来岁儿的小孩啊。
只是生活让他明白他还不能有肆意舒展的时候,至少现在不可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磨下去,何池往往好几月见不到父亲,而见到父亲时,每次都变化很大,头发更加斑白,皱纹更加深刻,神色愈加疲倦......
多年寄居人下的生活迫使何池早熟,见惯了来王雄家送礼的佃农,而那些不送礼的人家会过得很是穷困,他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只是,他也不敢反抗,他也怕,他害怕王雄,害怕那夫人的巴掌,他怕......
本以为日子会一天天这样过下去,直到他也成年,他的气力便足,能够反抗王雄,他是这样想的,只是,真能这样吗?
王雄,现在也不过是个小老儿罢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湖面震起了涟漪......
那日,何大勇突然找上正在私塾旁边放养着大黄牛,边听着老夫子带着学生们读书的何池。
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惊恐,连他以往眼中的沉稳也消失不见,佝偻着腰,穿着脏兮兮的棉衣棉袄,现在的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在地里操劳大半辈子,却得不到充分休息的老农一样。
何池见到许久不见的父亲,自是非常惊喜,却又担心被村里人看见,说闲话说到王雄那儿去,就没好果汁吃了。
不过何池还是非常开心,毕竟还是小孩子,天性就依赖亲人的。
不料,刚想和何大勇说几句话:“爹,你这”就被何大勇生拉硬拽走了,手还放在嘴上做出嘘状。
何池半带疑惑地跟着何大勇走了。
大黄牛还在自在地吃草,私塾里的读书声朗朗上口,他俩没惊动任何人。
一路上尽走偏僻小路,躲避着路上的村民,终于,七拐八拐后回到了他们原来的家。
何池本以为来到家里就能先安稳地和父亲说几句话了,没想到何大勇还是一言不发,何池只能压低了声音:“爹,到底有啥事啊?这么急,能先和我说说不?”
何大勇这才开了口:“我们要离开这了,快点收拾吧。”
说罢,便去收拾一些路上用得上的东西了。
何池顿时百感交集,既有离开这儿的喜悦,毕竟寄人篱下的日子实在不好受,时时刻刻都要仰人鼻息不说,还要接受些冷言冷语。
还有几分不舍,虽然过得没多么好,可多少是能吃饱的,何池也不是没见过村里的佃农面黄肌瘦的样子。
哲哥儿虽然疏远他了,可仍和他是好朋友过,现在应该也是......吧,至少何池还是这样认为的。
......
思绪放下,他爹反正是不会害他的,对于离开这儿,何池自无不可,反正也不会更加悲惨的。
本来就跌入谷底的人,还能惨到哪儿呢。
树挪死,人挪活。
何池也去收拾东西了,虽然不常在家住了,可最近几年,何池给里正牧牛或者打猪笼草的时候也会偷偷回家看的。
对于家里的物件摆设还是熟悉的。
收拾来收拾去,何池终归还是没收拾出什么东西来,他家实在太穷了,没有半点浮财。
何池也能隐隐约约地知道,自从他去了里正家住,他父亲打来的猎物大都给了里正家。
里面的歪歪道道他还不清楚,但也多少知道王雄对他家是有所求的。
还在思索的时候,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小池,我收拾好了,你是不是没啥可收拾的,那就不用收拾了。”
何池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发现他之前惨白的脸恢复了黄红,身上挂着一应打猎用具,什么飞索石、绳索之类的,背上还背了一个包袱。
何池点了点头,跟在了何大勇的身后出了屋子,隐约看到他父亲的左手紧紧攥紧,于小臂处开始颤抖,幅度逐渐扩大。
“父亲到底在害怕什么?王雄吗?”一个念头在何池心中悄然升起。
一路上,父子二人也没啥话,何池看着父亲背着包袱,佝偻着身躯,腰弓的和自己差不多高:“爹,包袱让我来背吧,你身上拿着的东西太多太沉了。”
何大勇停顿了下。
微微用手称量了下,感知不算重,就将包袱交给何池:“行,那小池你背着,路上跟紧点。”
见父亲还是不愿多和自己说些什么,何池也就接过包袱默默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多年在王雄家养成了不少察言观色的本领。
由于正值白天,路上的人不能说门可罗雀吧,至少也是人来人往吧。有的去田间地头做做农活,有的则是单纯闲逛,充当街溜子。
大家伙都是同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熟悉得很,一些消息传播起来也很迅速,比如他们都知道何大勇家和里正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细掰扯的关系,比如村里那位刘寡妇最喜欢去单身闲汉那里串门玩,比如近些天山上好像不太平,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