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伙。
这个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谜团,充满了矛盾的家伙。
他一直都知道很多很多,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星辰,关于宇宙。
甚至,关于所谓的神。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从哪里来?
赫卡蒂审视了过去数年与这个鼠人的相处历史,对这个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将其视为一个狡猾的、可以利用的鼠怪,产生了不带任何利益考量的好奇。
“埃斯基。”
她突然开口,打断了埃斯基那滔滔不绝的科普讲座。
“你……”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你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意外。”
“意外?”
埃斯基停止了说话,他转过头,通过那破碎的目镜,看向这个漂浮到他身边的黑暗精灵。
“我当然意外。”
“我意外的我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方式死去。”
“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一场更加宏大的战争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块忘记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披萨,被慢慢烤焦。”
“……”
赫卡蒂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上这个鼠人的脑回路。
她换了一种问法。
“我是说,你似乎,很早就知道这些。关于宇宙,关于古圣,关于我们所有人的渺小。”
“知道,又怎么样呢?”
埃斯基自嘲地笑了笑。
“知道得再多,也改变不了我现在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的尴尬事实。”
“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不是吗?”
“不,甚至可以说,无知即力量。”
埃斯基阴阳怪气地说道,然后他不再理会赫卡蒂,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片浩瀚的星空。
那颗蓝色的星球,在他们的视野中,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他们甚至能看到,在那片蔚蓝色的海洋之上,正有一场巨大的、如同白色漩涡般的气旋,在缓缓地移动。
那是凡间的雨云和风暴。
死亡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还有大概十三分钟。”
阿尔克林那颤抖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如同丧钟。
“我的工程学徒们,已经开始在研究,用我们的身体,在真空中,写下最后一篇论文,关于你提出的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论文了。”
“让他们省省吧。”
埃斯基摆了摆他那只破烂的机械爪。
“在被烧成灰之前,我们还有点时间,可以聊点更有意义的话题。”
他看向元伯那巨大的、如同青翠山峦般的龙躯。
“比如说,我的五爪蛇朋友。”
“你们龙族活了这么久,见过世界的诞生吗?”
元伯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那古老而又沧桑的意志,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脑海中,缓缓地,流淌开来。
“没有谁,见过真正的诞生。”
“我们只在历史的记录中有非常模糊的记载,在某个遥远到无法用任何时间单位去计量的过去,我们从一片可以燃烧的冰的冰盖之下的海洋中苏醒了过来。”
“那时候,世界还没有成型,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片永恒的,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的迷雾。”
“我们就在那片迷雾中,无忧无虑地,嬉戏,成长,直到世界冷却,白色覆盖了整片大地,我们是天空中冰冷的红色太阳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只有在现在称之为黎明和黄昏的时间点能够看到蓝色的天空,其他的世界,更像是黄色和红色。”
“直到他们的到来。”
他的意志中,带上了一丝无法抹去的,源于血脉深处的恐惧。
“古老者。”
“我们天下无敌之后,他们从天外天降临了。”
“他们带来了光,带来了秩序,也带来了死亡。”
“他们用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将那片冰冷的世界塑造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天与地。”
“他们划分了海洋与陆地,移动了太阳与月亮的距离,让冰盖融化,规定了春夏与秋冬。”
“他们创造和带来了无数的生命,精灵,矮人,人类以及更多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消逝的种族。”
“他们为这个世界,制定了所有的规则。”
“而我们,这些诞生于原初之海的古老生物,在他们的眼中,是错误的,是需要被修正的,不稳定的存在。”
“于是,战争,便开始了。”
元伯的意志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那是一场,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我们虽然强大,但我们的力量,源于这个世界本身,而在他们所构筑的法则面前,我们的力量被无限地削弱了。”
“我的无数同胞,在这场战争中,陨落了。他们的血,染红了冰盖融化产生的的海洋,他们的骨,构成了最古老的大陆。”
“最终,在付出了一半以上的族裔被彻底灭绝的惨痛代价之后,我们剩下的龙,大部分选择了屈服。”
“他们接受了敌人的‘修正’,放弃了我们的力量,转而学习他们那套所谓的力量。”
“父皇收养了我们,躲避了起来,从他们的魔法中,学会了‘风水’和‘阴阳’的法则,然后在震旦这片土地上躲藏,甚至可以说是,苟延残喘。”
“再后来,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了整个世界。”
“混沌,那些来自于另一个维度的、真正的混乱,降临了。”
“古老的入侵者,在与那些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战胜的存在的战争中失败了,然后神秘地消失了。”
“他们只留下了这些,冰冷的,沉默的战争机器,以及一个,充满了漏洞和矛盾的,残破的世界。”
“而我们,不得不正视他们带来的种族,人类,如果没有对抗混沌的需要,他们一开始不会被我们接纳。”
“万年来,我们一直在与那些混沌的爪牙作战,守护着那道摇摇欲坠的长垣,守护着我们这片最后的栖身之地。”
“我们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是我们作为这个世界最古老生物的,最后的荣耀。”
元伯的意志,在虚空中,发出了一声充满了自嘲的叹息。
“但现在看来,我们错了,我们只是一群可悲的囚徒罢了。”
长久的沉默。
元伯这番充满了史诗感与悲凉感的叙述,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所以……”
埃斯基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思。
“你们其实也挺惨的。”
这句充满了没心没肺的总结,让频道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元伯那沉重的意志,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卡顿。
“那么,你呢?鼠人。”
光龙申珠那虚弱但却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似乎,不属于这个故事里的任何一部分。”
“你到底是谁?”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再次聚焦到了埃斯基的身上。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憋了很久了。
埃斯基沉默了。
他看着远处那颗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隐约看到大陆轮廓的蓝色星球,那双血红色的鼠眼之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有怀念,有迷茫,有愤怒,也有一丝疲惫。
“我?”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的沙哑。
“我只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因为堕落的心灵,永远回不了家的迷路的人罢了。”
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漂流似乎成了永恒的主题。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阿尔克林手搓出来的计时器上那冷冰冰的、不断减少的数字,提醒着他们生命正在流逝。
“还有五分钟,”
阿尔克林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里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者般的兴奋,
“我们即将进入星空与大地的分界线,也就是一百公里高度。”
“各位,准备好迎接你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壮丽的极光了吗?等离子体鞘层包裹我们的时候,那景象一定比纳伽罗斯的极光还要美妙十三倍,yes-yes。”
没有人回应他的热烈情绪。
元伯巨大的青色龙躯静静地漂浮着,他将重伤的申珠和昏迷的离祷更紧地护在自己的鳞片下,仿佛想用自己最后的体温,去抵御那即将来临的、足以熔化一切的炽热。
幸存的龙卫们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通过血脉的链接,分享着彼此最后的、属于震旦的回忆。
赫卡蒂也同样沉默着,她蜷缩在埃斯基那破烂的动力甲旁边,那双血红色的眼眸此刻异常的平静。
她只是遥遥地望着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仿佛想从那片广阔的大陆之上,找到那片属于纳伽罗斯的黑色土地。
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卡哈赫,那个还在咿呀学语的小生命。
她突然觉得,千年的杀戮与阴谋,似乎都没有那个孩子一个笨拙的拥抱来得真实。
凯恩……
如果我还能回去……
埃斯基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漂浮着,将动力甲的所有能源,都集中到了视觉系统上。
他贪婪地,看着那颗越来越近的星球。
他看到了连绵起伏的山脉,广阔无垠的平原,蜿蜒曲折的河流,不过它们都被一层白色的武器与星球本身蓝色的反光遮掩,看着有些不真切。
在某片大陆的沿海区域,埃斯基还看到一个熟悉的、充满了工业与战争气息的城市轮廓。
伏鸿,顺着大地看去,还能隐约看到Side1还有水都。
莉莉丝,他的女儿,如今她的本事应该足够她庇护自己了。
埃沃和伊沃,那两个虽然总是想弄死他,并侵占自己妹妹和母亲的,但终究是他血脉延续的儿子。
伊丽莎白,那只胆小而又黏人的雌鼠,想起了她身上那股混合了麝香和奶香味的、令他安心的味道。
他甚至想起了在另一个世界家里,那台陪伴了他无数个孤独夜晚的的电脑。
他还想起了奶茶的味道,虽然他这一世从未真正尝过。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回忆,如同走马灯般,在他那已经因为缺氧而变得有些迟钝的大脑中,飞速地闪过。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一个场景。
他,作为一个刚刚穿越而来的、弱小无助的刚刚被收养的白色幼鼠,在斯卡文魔都那肮脏的、充满了腐臭味的下水道里钻出来,第一次,抬头看到了那片被浓密的次元石烟雾所遮蔽的、永远也看不到星辰的天空。
那时候,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
而现在,他活下来了,甚至活得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精彩一百倍。
然后,他就要死了。
死在一片他亲眼见证了其壮丽与浩瀚的星空之下。
似乎也不错?
“哈哈……”
一声轻笑,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他缓缓地,伸出了自己那只还算完好的机械爪,仿佛想去触摸那颗近在咫尺的、美丽的蓝色星球。
“再见了。”
他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我这操蛋而又精彩的第二人生。”
通讯频道里,阿尔克林那带着哭腔的、狂热的倒数声,仍在继续。
“三!”
“二!”
“一!”
“我们回家了!yes-yes!”
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一层淡淡的、橘红色的光晕。
那是大气层。
是他们的摇篮,也是他们的坟墓。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燃烧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