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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1章 邺终

可是现在真要自己动手……

曹丕眼眸之中,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恐与狼狈。

一次,两次……

他几次重新捡起匕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在那最后的关头,被对疼痛和死亡的极致恐惧所击败。

他终究不是那种能够慨然赴死的刚烈之人。

他贪恋生,畏惧死,所谓的尊严和气节,在切肤之痛和永恒的黑暗面前,不堪一击。

『给你!你拿着!』这般来回几次之后,曹丕忽然叫了起来,指着短刃,向近侍发出号令,『拿着短刃!杀了我!』

近侍跪倒磕头,『世子,世子……小人,小人不敢啊……』

『我叫你拿!』曹丕叫道。

那近侍斜着眼看了看曹丕,又看了看短刃,僵硬了一会儿,试着向短刃慢慢的伸出手……

曹丕忽然又暴怒起来,一脚踹翻了近侍,『该死!该死!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们都想要我死!都想要让我死!』

就在曹丕陷入自我厌弃与绝望的深渊,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后堂的帷幕被轻轻掀开。

卞夫人在一位贴身老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衣着依旧整齐,发髻一丝不苟,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重的忧虑。

她看着曹丕,看着自己这个狼狈不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儿子。

地上带血的短刃,曹丕脖子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以及曹丕眼中流露出来的,无法掩饰的求生欲望……

一切都已明了。

卞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也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的释然。

『子桓……』卞夫人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气氛,『既然无意效仿古之烈士,又何必徒然逼迫自己,受这皮肉之苦?』

卞夫人走到曹丕身边,没有搀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刀剑加颈,非儿戏也。既然心中畏死求生,也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既然不愿以死全节,自当深思后事……』

这番话宛如甘霖一般,瞬间浇灭了曹丕心中那点残存关于死节的纠结,也给了曹丕一个台阶。

曹丕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找到新的借口,新的理由了!

『母亲……母亲大人所言极是!』曹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使命感,『某……丕并非贪生怕死!适才……适才只是想到,若丕就此舍身,父亲基业何人继承?弟弟妹妹们年纪尚幼,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将何以自处?何以存续曹氏血脉?!』

曹丕越说越流畅,越说越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因为怕疼而扔下匕首的人不是他自己……

『丕身负保全宗庙、护佑亲族的重任!岂能因一时意气,而置整个曹氏亲族于不顾?!对!某不能死!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血脉!是为了弟弟妹妹们的安危!要忍辱负重,以待天时!』

有享受,有地位,有权柄的时候,当仁不让。

要付出,要牺牲,要放弃的时候,敬谢不敏。

我是弱者,别人都要让着我,但是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弱者。这其实和插队者表示最反感的行为就是插队一样。

立场灵活多变,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愧疚感。

『来人!』曹丕挺直了腰杆,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声音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尽管依旧带着一些颤抖,『准备白幡!告知城外骠骑军……某,丕为保全邺城军民,为护佑曹氏亲族,愿……愿降!恳请骠骑大将军,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予以接纳!』

白色的布幡,终于在那浓烟与火光映照下,在丞相府的铜雀台上升起。

随着白幡的升起,丞相府高台之中残存的曹军兵卒军校,也失去了斗志……

一些人哭着,喊着,然后自刎而亡。

另外一些人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就像是丢失了魂魄。

还有一些人相互看着,重重的喘息着……

至此,曹魏政权倾注了巨大国力,由曹操麾下能臣猛将精心构筑、寄予厚望的北方核心邺城,在南城、北城相继以惊人速度易手之后,这河北之地中最大的堡垒,在经历了闹剧与悲剧后,最终以一面白幡,宣告了它的彻底陷落。

历时不过月余,这座曾经被称作固若金汤的雄城,便在外部的压力之下,在内部的腐朽崩溃中,土崩瓦解。

而曹丕,这个曹氏王朝继承者的表现,也和历史其他的封建王朝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开创者如何英明神武,若是后继者无能,怯懦且善于自欺,那么再强大的基业,也终将难以避免沉沦与覆灭的命运。

在丞相府西侧角门之内,一片忙乱。

如丧考妣的忙乱。

象征着屈降的白幡已在角楼升起,残存的曹氏亲卫面色灰败,丢弃了兵器,垂首立于两侧,让出一条通往府外的通路。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烟尘与焦糊气息,远处仍有零星的喊杀声和建筑燃烧的噼啪声传来,更衬得此地的压抑。

曹丕已换上了一身相对素净的深衣,努力挺直脊梁,试图在最后的时刻维持一丝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与不安。

在他身侧,站着年纪尚幼、面容清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曹冲。

曹植不愿意出来,只有年幼的曹冲似懂非懂的跟着曹丕。

曹冲仰起头,清澈的眼眸中映照着远处未熄的火光,他轻轻拉住曹丕的衣袖,声音稚嫩却清晰,带着不加掩饰的困惑,『阿兄,今竖白幡,启侧扉,欲降骠骑乎?昔父在时,尝言「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今何故异之?』

曹丕闻言,身形微微一僵,他低头看着幼弟纯真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及痛处的烦躁,还有需要自我辩护的急切。他深吸一口气,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痛,像是表现自己是在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得已的,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的决定,『冲弟年幼,未知世事之艰。夫大厦倾颓,非一木可支;狂澜既倒,岂只手能挽?今邺城已破,三台危如累卵,强撑徒增杀戮耳。阿兄此举,非为苟全性命于乱世……』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曹丕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周围一些面露悲戚的亲族子弟,侍从护卫,『实乃为保全我曹氏血脉,护佑尔等稚弱!若玉石俱焚,则宗庙隳矣,亲族何依?阿兄忍辱负重,正为此也!』

曹冲静静地听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并没有被曹丕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所迷惑。他歪着头,用更直接,也更尖锐的童声追问道:『阿兄欲存亲族,冲感佩焉。然则……』

曹冲小手一指门外那些面如死灰的曹氏军校士卒,『彼等将士,亦有父母妻儿,其亲族不欲存乎?阿兄既怜我曹氏之稚弱,何独不悯彼之孤独?』

曹丕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没想到幼弟会如此追问。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回答道,『此辈不同!彼等食君之禄,担戈执戟,分当效死!受饷之日,即知有马革裹尸之险!此其分内之事,何足道哉?!』

曹丕的话,在他的观念里,没有错。

因为对于山东士族来说,兵卒的性命与家族的存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士卒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代价,而他们这些贵人的存活,则关乎『宗庙』和『血脉』。

曹冲听了这个回答,小小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仰望着曹丕,『彼等食禄而效死,职也。然则阿兄与我等,食何禄耶?受何饷耶?何以彼等当死,而我等独生?冲愚钝,愿阿兄教我。』

『你……这……』

曹丕忽然后悔了,他不应该带这个十万个为什么跟在身边。

面对曹冲的这个问题,曹丕噎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

他们曹氏子弟,生来富贵,享尽荣华,何曾像普通士卒那样为了军饷而去拼命?

他们拥有的权力和财富,远比任何军饷都多,所承担的责任,本应更重。

然而在生死关头,他却用保全亲族作为自己怯懦求生的遮羞布,而将那些真正食禄效死的士卒及其家人的命运,视如草芥。

曹冲那纯净而困惑的目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曹丕所有言辞的虚伪与逻辑的荒谬。

曹丕试图寻找说辞,却发现任何解释在幼弟这直指核心的追问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曹丕避开了曹冲那清澈的的目光,含糊地哼了一声,『此事说来复杂……以后你长大了就懂了……』

曹冲撇撇嘴,也没有再追问。

对于曹冲而言,并没有太重的生死观念。在他那清澈的眼眸里面,倒影着邺城的火焰,黑烟,兄长的背影,以及那一面徐徐而来的三色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