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好久不见!对了,我有一个打算,夏二哥,你听听看我的打算好不好?”
“什么打算?”
支离看了眼夏昭衣,笑嘻嘻道:“就是,我和小师姐在来明芳城的路上,听到了一些陶岚和她儿子的传闻,嘿嘿……”
这些话让夏昭学有些意外,目光看回夏昭衣:“小妹,你要对陶岚的儿子动手?”
如今的夏昭学不会介意对幼童下手,但是这个行为放在妹妹身上,他会惊讶。
支离道:“不不,我们才不欺负小屁孩呢,但是,这个小屁孩可以替我们欺负人!夏二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夏昭学不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安排,对付陶岚,是他筹谋许久,且不可动摇,必须要亲力亲为的事,谁来了他都不会给面子。偏偏,来的这人是他的小妹。
夏昭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道:“那……好吧,我等着看。”
夏昭衣这次过来,身边没有带任何兵马,只有他们师姐弟两个。
这一趟,她比哪一次出行都要快乐。
他们出发时骑的是普通的马,中途一直在换马,所走全是直线,遇到没有路的地形,就卖马,待翻过去后再买马。
途中进了两座城,规模不大,但直穿能省很多路。她过城门时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想着怎么把手下弄进城,或者她先进城,再约定好在哪个位置等候。
师姐弟二人利落爽快,一下就翻过去了。
唯一不好的是,因为一直在赶路,且体力好,他们中间停下休息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现在两人披星戴月到这,放松下来后,一沾枕头便呼呼大睡。
夏昭衣睡到隔日午后,支离睡到隔日傍晚。
由于夏昭学答应看他俩的“好戏”,放弃对陶岚的后续动作,于是陶岚被放鸽子。
陶岚等了整整一天。
明芳城保留了北元草地的游牧风情,又有着大量汉化的建筑世风,陶岚坐在完全仿汉制的茶楼上,目光一直紧盯着百步外的十字路口。
周围都是她密布下的人手和箭矢,不论出现的人是谁,不论这个人出现时,周围是否有其他路人,只要她下令射杀,那些箭矢就会成密雨,让这个路口血流成河。
但她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身影。
天色渐黄昏,城墙外的天空被晚霞烧成一片赤金,陶岚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眼中浮现失望。
她不想承认,但她心底还存有那么一丝期盼。
期盼什么?
期盼那个早就死掉的男人,重新出现?
天方夜谭。
一个手下上茶楼,恭敬请示她下一步。
陶岚没有说话,久久保持着执盏姿态。
今天坐在这里,她想理清自己的情绪,结果理不清。
年少时,她总认为自己是个爱恨分明的飒爽姑娘,但现在,她发现爱恨是可以浑浊掺杂,混沌不清的。
她爱自己的孩子,也爱自己的丈夫,她不怀疑她对他们的爱。
可为什么,她自认早就已经放下了的年少情怀,在看到他的字迹时,会忽然复苏。
就像当年,她明明那么恨他,但发现被抓的人是夏昭衣,不是他,她心里在狂喜。
她甚至和她在这世上最恨的夏昭衣达成了默契共识,帮夏昭衣隐瞒女身,遮掩伪装。
陶岚不理解,她真的不懂。
为什么还会爱他?
为什么还想着他?
想着这个早就已经死了的男人!
手下还在候命,陶岚闭了闭眼,深深呼吸,起身道:“撤了吧。”
回府之后,她没有去看望孩子,径直回屋,吩咐管事姑姑不要打扰她,便再未出门。
待天色彻底黑下,一前一后两个清瘦身影悄悄潜入了和彦府。
严防死守的和彦府,对他们二人而言,如入无人之境。
支离用一块布将熟睡的和彦劲蒙晕,背上他跑路。
夏昭衣在外策应。
等出城后,夏昭衣将和彦劲弄醒,而后快速离开。
和彦劲从草地上爬起,茫然四顾。
支离双手负后,在前面缓缓转身,垂眸看着他。
“你,你是……谁?!”和彦劲吃力地叫道。
支离用一口非常流利的北元话道:“我奉战神雷勒巴尔之令,特来帮助你,我要治你的腿伤,还要教你功夫。”
说完,他身形一闪,转瞬至和彦劲跟前。
和彦劲吓得大叫,往后爬去,缓了缓,他道:“这,这是梦,是……梦?”
支离俯首,一张清秀面庞在草原月光下似会发光:“你可要治病?你可要学战神的功夫?”
和彦劲愣愣看着他,转瞬,和彦劲激动爬起:“好,我学,我要学!你来教我,必须将我教好!我要上战场,我要打汉人,我要成为草原上最勇猛的男人!”
因为情绪激动,他连说话都不那么结巴了。
夏昭衣和夏昭学站在远处林下。
夏昭学眉间隐忧:“支离这小子耳根子软,不会演着演着,对这和彦劲真生出师徒之情了吧。”
夏昭衣道:“支离是心软,但他善恶分明。和彦劲天生坏种,年纪虽小,手上人命已不少,支离只会看他烦。”
夏昭学想起他们师门的规矩,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小妹,道:“这次事情过后,支离是在北元长留,还是回去中原?”
“年中沈冽要来,届时他们一起回去。”
妹妹提到沈冽,夏昭学笑道:“沈冽成年来回跑,辛苦他了。”
夏昭衣的神情微微落寞:“我也想趁着不忙的时候回去找他,我和他,总是聚少离多。”
“如此才见真情。”
夏昭衣淡淡一哼:“不如此,我和他也是真情。”
夏昭学笑容灿烂,看向支离。
却听妹妹在旁又道:“不过,快结束了。”
“嗯?”夏昭学看回她。
夏昭衣的眼睛明亮,熠熠生辉:“北元的实力,其实二哥清楚,当年那一场大战,他们几乎也倾尽所有。只是大乾国运不佳,正逢天灾,内忧强于外患,而李据是个差劲的皇帝,他心态弱,没有定倾扶危之魄力,遇事便躲,是只缩头乌龟。北元当年那一记重棒,砸碎的并不是中原华夏,而是李据。”
夏昭学道:“小妹分析得对,当年北元的确未赢,他与我们两败俱伤,只是大多数北元人并未认清这一点。”
夏昭衣一笑:“但我们复苏得快,只消给我们几年,我们就又抬头了。”
夏昭学忽然意识到什么:“也许,宋致易、田大姚、云伯中他们,反而有功。他们起势快,迅速割据出势力范围,虽各自为营,但他们在各自的地盘上稳住了局势,没让天下彻底混乱,让北元人无可趁之机。虽然,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夏昭衣笑笑:“但他们在李据之上。”
夏昭学也笑了:“对。”
兄妹二人在这里聊着,那边的支离在当老师。
和彦劲一直想学武,但是他跛脚,他不敢说出口。
而陶岚也因为他的残疾,从未提过要为他请师傅。
现在,和彦劲学得非常卖力,哪怕在草地上磕磕绊绊,摔得头破血流,他都很快爬起,继续去练。
待天快亮,支离道:“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晚我再来教你。”
和彦劲大汗淋漓,欣喜道:“行!我等你!你明晚再来!”
支离严肃道:“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和彦劲脱口道:“你要钱?好,我给你,你要多少?”
支离摇头:“我不要钱,我要你答应我的事是,你不需害人,若是你身边有任何一个人因你而受到伤害或者连累,那么,我再也不会出现。”
和彦劲冷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这样的小事!好!我听你的,我照做!”
支离往前面指去:“你看那边。”
和彦劲转头看去,支离一抬手,击打在了他的后颈上。
夏昭衣和支离连夜将这小孩送回去,无声无息放回他床上。
和彦劲头一次练功,因求速成,他练得非常刻苦,几乎力竭。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中途醒来喝了一大壶水,继续睡,尿床了也未转醒。
陶岚这几日消沉,今日重新振作,特意来看儿子。
恰好奶娘们在收拾和彦劲尿床了的被褥,听闻他竟睡到现在,陶岚大惊,进屋再瞧见他一脸的伤,额头还有血包,陶岚顿然盛怒,转头令人将这些奶娘和伺候的姑子们都押入进来。
众奶娘和仆妇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无人知晓发生什么,答不上来。
陶岚情绪激动,让人取来特制的狼牙棒,细瘦一根长条,上边全是铁钉。
待手下取来后,陶岚抡起便朝一个奶娘身上打去。
奶娘不敢嚎啕,匍匐在地求饶。
“不说是吧!”陶岚看向其他人,抡起又要砸。
一只鞋子骤然飞来,击中她的后脑勺。
陶岚大怒,转过头去,却见儿子像一匹野狼般凶狠扑来。
“你为什么要伤人!!”刚睡醒的和彦劲一瞧见奶娘身上的血,浑身的血气直接往脑门上冲,“你要害死我了,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这辈子都毁在了你的手里!!”
陶岚被儿子撞倒,为了不伤到和彦劲,陶岚急忙将狼牙棒拿远。
周围的丫鬟姑姑们上前阻拦,结果这番混乱,让这都是铁钉的狼牙棒伤到了更多人。
和彦劲也被伤到了。
看着一地的血,再看着负伤的这些人,和彦劲要疯了,他眼眶赤血,转头瞪向陶岚。
陶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但还是推开众人跑来:“劲儿?”
她的手伸来,要扶和彦劲。
和彦劲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对着她的手背便用力咬下。
一口见血,入肉极深,陶岚张开嘴巴,下意识去推他的头。
周围的人帮忙分开他们,但是和彦劲咬的非常死,她们将和彦劲往后面拉扯,只会加剧陶岚的痛。
“劲儿!”陶岚怒不可遏,“你中了什么邪?松开我,松开!!”
终于,旁边的姑姑们将和彦劲拉开。
陶岚这块血肉已经被咬了出来,挂在了手背上。
“你再敢碰我的人试试!”和彦劲咬牙切齿,“滚出去!汉人,你给我滚出去!!”
陶岚又一个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
和彦劲推开来扶他的姑姑,冲着陶岚大吼:“你还敢打我,你之前打了我,你现在竟然还敢打!我要杀了你!!”
和彦劲转身跑去抽屉,拿出一把刀来。
“夫人!”
“少爷!”
旁边的丫鬟和姑姑们吓坏了,连声惊呼。
陶岚被护出屋门,门外都是听闻动静赶来的人。
许多人护在陶岚跟前,陶岚看着儿子,泪如雨下:“劲儿……”
和彦劲站在屋内,手里的刀指着她,目眦欲裂:“从今天去,你不准再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你胆敢再害一人,我就杀了你,我杀了你!!!”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陶岚大哭,“劲儿,你不是最乖最懂事的吗!”
和彦劲快要把自己的大牙根咬断:“如果今晚,雷勒巴尔的使臣没有出现,你便给我等着!”
说完,和彦劲握着刀转身回屋。
陶岚这几日的情绪一直不好,和彦劲这番变化,更让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她回去后一直在发抖,默先生听闻后第一时间赶来,给她的手背上药时,她已经抖动到抽搐。
“夫人……”默先生道,“您必须要平静下来。”
“他恨我,”陶岚哭道,“劲儿怎么这么恨我,我是生他养他的人,为什么要如此恨我。”
默先生顿了下,道:“小少爷为何提到雷勒巴尔?雷勒巴尔的使臣是谁?”
陶岚道:“也许,是他的梦吧。”
默先生点头,没再多问。
但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
当天晚上,和彦劲一直睁着眼睛在等,始终没等到。
他毕竟还是个小孩,无法和睡眠相抗衡,但是到他隔日醒来,他都还在自己的床上。
第二日,他勃然大怒。
但是他不敢伤人,于是便将火气出在屋内的大小摆设上,将所有东西都砸了。
又至夜深,他照例等,等啊等,毫无动静。
和彦劲彻底疯了,他抓起那把刀,又去找陶岚大闹一场。
第四日,第五日,他要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陶岚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
很快,整个明芳城便都传遍,陶岚教子无方,和彦劲天天要弑母。
而这段时间,夏昭衣和支离已经离开明芳城了。
支离想去黄门海看看新鲜,夏昭衣这几日时间充裕,便陪他一起。
离开前,支离再三跟夏昭学说,就让陶岚他们母子闹腾,千万不要动陶岚,等他和夏昭衣回来再说。
夏昭学答应。
黄门海非常大,位于汉人、北元人、万戎人、西义倘人等交接处。
支离没有来过这,不过来之前,他已做好安排,一到黄门海,他就带着夏昭衣直奔黄门海最热闹的市集,入住玄海客栈。
入住时正好是黄昏,这里说是最热闹,但街上已经没人了,整一条街的赌坊全都歇业。
这里无人管辖,没有宵禁,入夜后强盗马匪非常多,且入夜之后,不管白日多热,这里都非常冷。
师姐弟二人要了两间上房,夏昭衣刚洗漱完,支离便找来,称他要见的人来了。
进到客栈雅间,师姐弟二人同时一愣。
支离要见的人姓洛,名衔因,是顾老宗主大徒弟的大徒弟,年约三十。
而坐在他旁边的人,和杨冠仙长得一模一样。
但他很瘦,极瘦,三个他凑不成一个杨冠仙。
支离坐下后便忙问:“你是杨冠仙的二弟,杨长山?!”
杨长山笑笑,看向夏昭衣:“阿梨将军。”
夏昭衣皱眉:“杨道长,杨冠仙一直在找你。我们都以为,你在灵峰山上幽居。”
杨长山道:“杨某知道,只是杨某不便与他联络。”
洛衔因道:“阿梨将军,杨道长受我之托,这些年一直在帮我查事情。我要查的事情,是我们宗主的意思。而我们宗主要查的事情,乃阿梨将军师父的意思。”
夏昭衣:“……”
支离:“……”
顿了顿,支离道:“……查了这么多年?”
洛衔因道:“嗯,乃千秋殿之事后开始查的。”
杨长山道:“灵峰山幽居避世,乃我故意放出的借口,为了使其更加逼真,便又有了谷雨时外出云游的说法。其实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回去灵峰山。”
支离好奇:“那,是查什么事,需得如此隐蔽?”
洛衔因笑道:“嗯,便恰好是支离师叔在信上提到的。”
说完,洛衔因看向杨长山。
杨长山道:“我略懂玄学,化名姚山,成了唐相思的心腹之一。”
支离道:“这……”
杨长山继续道:“那只青铜铃铛,唐相思让谢怀楚去查时,我就在他们旁边。”
他提到谢怀楚,支离和夏昭衣对视了眼。
这唐相思真可怜,都说他有贵人相助,这身边漏得千疮百孔了。
杨长山道:“这只青铜铃铛引起我的好奇,终于让我查到,此铃铛原是卫行川祖母,夺月公主,也就是月唐观主之物。”
杨长山接下去说的有关夺月公主的生平,夏昭衣都已从翀门恒口中得知,可以确认,当初翀门恒并未骗她。
同时,夏昭衣那会也没猜错,夺月公主的那几只青铜铃铛早已下落不明,她手中拿着的这一只,果然是风清昂仿造的。
只是,她只猜对了这一半。
杨长山说,这只铃铛并不是风清昂在千秋殿中所见,所以日后仿造。
而是,唐相思在得知韩瑞迁造秘宝后,特意将这青铜铃铛的图纸交由一名星算师,由他带入韩瑞迁的地宫。
而这青铜铃铛对唐相思的意义,跟月唐观下面的机关密室有关。
杨长山说了很多,喝了口水,而后缓缓道:“这事说来,没有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