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已临,唯念清风,这一句话是他从前还是太傅之时总是挂在嘴边的话,能知晓此话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他曾亲手教授过课业的皇子与公主。
如今大皇子高子成已然不在人世,三皇子、五皇子从前便与他不甚亲近,定不会费力来寻他。
而从前与他最亲近,亦是他最为疼爱的二皇子高子阳却定对他心存怨恨,不愿再见他。
再除开那几位公主,剩下的,便只有九皇子高子玦了。
“是我。”
高子玦快步迎了上去,扶住这名老者,生怕他脚下一个不稳便会跌倒。
不过过去十数年,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便早已大相径庭。
他的模样早已不复当年的矍铄抖擞,只是那一双有神的眼睛让他还能与记忆中的人对应起来。
“竟已长得这么大了……”
老者握住高子玦的双手,双目之中停驻着些许恍然。
那时候,高子玦比他的诸位兄长都小上了太多,虽常来自己的授课之地,却因年岁尚小,又不喜问询问题,自己与他亦并不算熟稔,却没成想最后寻到自己,还念着旧情的人竟是他。
“老师,这些年,您一直在此处?”
高子玦环望一圈这间规模并不大,光线还十分微弱的典当坊,心头不由涌起些许酸楚。
这名老者原本名唤禺心,时任辅弼官,德高望重,先帝对他赞赏有加,便让他亲自教授膝下的儿女。
可就在先帝大规模清剿异族人的那一年,他却不知为何忽地被削了官职,贬为庶人,发配边关。
这些已然过了十数年的前尘往事,由于当时年岁轻,高子玦并未有太多记忆,他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可谁知天意却让他在此时寻见了他。
看来,那些存在了十数载的谜团注定只能由他替自己揭开了。
禺心老者点了点头,目光逐渐变得悠远。
“原以为会背井离乡,客死边关,幸而得你娘她网开一面,瞒住先帝,替我易名换姓,我才能留在这洛城之中,苟且偷生……”
“怎会是苟且?
这些年来,您一直默默为追风者提供情报接头点,不光如此,您还为他们提供住宿与膳食,为情报传递制作专用的机关竹笺,若非有您,追风者哪会数次化险为夷?”
高子玦心头五味杂陈,他虽不知从前究竟发生过何事,
但眼见自己的授业恩师哪怕沦落至此等孤苦无依的局面却仍以一己之力暗中助力追风者的行动,心头还是未免会升起良多感触。
“不过是为了报恩,为了赎罪罢了……
话说回来,你能将追风者发扬光大,除了搜集线报外,还惩奸除恶,想必你父皇与大哥泉下有知,定然生慰啊。”
禺心老者隐去眉目之间的怅然,随即挽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伸手拍了拍高子玦。
“保护百姓,本就是我高家之责,不论在明,还是在暗。”
高子玦凝睇,沉声回应了一句,却是言不尽意,其意无穷。
果不其然,禺心老者闻言,面上神色倏地一滞,而后缓缓垂下耷拉在眼眶下的眼皮,目光中隐约带着失落。
他自是明了高子玦此言何意,这些年来,他虽足不出户,却也是对朝政之事有所耳闻。
他知晓高子阳未即位之前的种种残忍作为,亦明了百姓对高子阳怨言颇多,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在高子玦面前提及他。
他是自己这些年来,始终不敢触及的痛点。
他太像自己早夭的儿子了,所以从前教授课业之时,他便对高子阳青睐有加,亦对他最为关照,而他亦将自己视为除生身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可……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你所言甚是,不过,你是如何发现我便是禺心的?”
禺心老者将话题转移开来,不欲在这之上多言。
高子玦知晓欲探出当年发生的种种,委实着急不来,瞧禺心的模样,定然是不会这般轻易将那段影响了他半生的往事轻易道来,那他能做的,便只有等。
“此事还多亏了南宫将军,他曾送给我一封十余年前的旧画,那幅画便是出自您老人家之手。
我是见画上的梅花与您雕刻在这传信竹笺之上的梅花神形惧似,才做此推测,寻来了此处。”
高子玦将自己昨夜看画时偶然间的发现如实讲与禺心老者。
“哦?我自己倒还未有发现我画梅花竟还画出了特色。”
禺心老者闻言,不禁笑起来,面上的皱纹层层叠叠,更显岁月流经的沧桑。
“您画梅花,花瓣最后一笔皆是力道最大,且皆呈下垂之态,而不似寻常人作画那般向上一笔勾起。”高子玦亦挽起笑意,解释道。
禺心老者身形一晃,眼底忽地升腾起水汽,耳畔竟传来那隔了十余年也未曾响起的声音:
“老师,您画的梅花看起来甚是与众不同,瞧来更具历经风霜过后的清韧,不知何时您能将这技法教与我?”
阿阳,怕是此生老师再无时机教与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