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酒盏中的桂花酿清甜甘醇,汪亮的酒水倒映着桌案红瓷里的几株杏花。
殿内嘈杂,酒已过三巡。连上座的皇后也撑着额头,有些微醺。
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周围的官家小姐们逐渐离席。温江卉正趴到小叶紫檀桌上打酣,嘴角边涎出的口水银亮发光。我一脚踩到她新做的绣花鞋上,雀蓝丝线绣成的祥云上多了个鞋印。
“回………回府了”她倏地扑腾起来,将口水蹭到衣袖上,又用沾满口水的袖子去揉眼睛。
我侧头瞧着她睡眼惺忪,困意沉沉的。抬手替她扶了扶云鬓间的金步摇,“卉卉要是乏了,就先随母亲一起回府吧。”
温江卉乌黑的瞳孔一亮,又迟疑了片刻,“要不我还是陪幼宁姐等等表哥吧。”
“也好。”我微微颔首。
瞬间她脸色一僵,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还是不在这烦扰姐姐了。”话音方落,温江卉提溜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大殿。
我端坐在桌前,兀自扯着旁边明黄纱幔上垂下的金挂坠。红瓷瓶中的杏花依旧露着黄蕊,原先皎白的花朵却有些泛黄皱缩起来,蔫蔫地不复生机。
旁侧的小宫女给我又满上了酒,我正欲再浅尝上一口。
“我家公子说桂花酿虽清甜可口,但性寒凉。温小姐身子骨弱,还是少喝些好。”
清俊的小厮弯腰垂手,半隐在纱慢后低声说道。
“知道了,替我谢谢你家公子。”抿紧勾起的嘴角,我压住眼中的笑意回答到。
那小厮施了一礼就走了。
我内心的疲倦消散了大半,食指轻轻点上那血红透亮的瓷瓶,指尖触感滑赋冰凉。
瓶中的杏花枝也随之一颤,萎缩皱成一团的花冠重新舒展开来,泛了枯黄的花瓣渡上了层雪白,仿佛娇嫩初绽。宴席渐散,金碧辉煌的大殿冷清起来。估摸了半盏茶功夫,我提了盏绢灯,晕晕忽忽地往朝政阁去。桂花酿确实醉人,一时间步履蹒跚。
“小侯爷方才在朝政阁怎又惹陛下不快了”
隔着朱红宫墙,有宫女太监靠在墙上镂着繁复图腾的圆石窗边窃窃私语。
我拢手敛去大半光火,立在原地细听。
“小侯爷又拒了陛下的赐婚呢。”
“和哪位小姐温大人家的那位养女么”
“还是?”
封凛拒婚于我晚风拂过额前的几缕碎发,醉意散去了大半。
足尖升起的凉意浸入骨骼,寒冷似北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隔墙那边宫人的嘀咕声被揉碎在夜色中,在空气中凝固又漫失在茫茫夜色中,耳边的风声随着步伐加快而愈摇曳。
朝政阁前,通体黑楠木的马车用了深色丝绸装裹着,四角飞檐上有铜兽腾跃,浮上的月色而显得肃穆。
车帘被掀起,封凛修长匀称的手探了出来。
“姨父姨母刚带了卉卉先走了,特意嘱咐我带你回府。”
我仰头看向他,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出来。踩着车蹬,搭上封凛的手迈进车里。
马车里燃着灯,暖黄的烛光照在封凛脸上,映得他那浅褐色的眸子越发如琥珀般剔透。
车内被厚厚的兽皮封得严密,既不漏风也不怎么颠簸。唇齿间残存了桂花酿的香气,熏的我更加头昏脑胀。
良久静默无言,我沉吟了片刻,几个字哽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为何要拒婚”
我逆着烛光直直看向他的眼眸,一时酒意上涌得厉害。
几年前的一场滚滚天雷后,山火迅猛蔓延在草木葳蕤了几千年的祁连苍山上。
纵使是仙气凝结了几百年的山灵,也在天灾中身受重创。
那个一身银铠,马尾高束,将我从祁连苍山救来京城的少年眉眼依旧如初,就静静地坐在我面前。
“羌敌未退,何以家为。”封凛回答我,没有犹豫与思索。语气里的认真坚毅与当初他说会护我顺遂平安时,毫厘不差。
“好借口啊。”我嗤笑出声。
“两日后我便回封地,羌人已经攻打到祁衡连山北面。”封凛沉重道,剑眉凌厉如其人般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决心大义。
我晃了晃神。祁衡连山以南是晋朝,这里都城繁荣,国泰民安。
大朝向北延伸,直至永安侯封地颖川的最北面,坐落着的祁衡连山北侧是羌族的大草原。
我垂下头,以祁衡连山为界限的南北江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神山千年则有灵,我生长在祁衡连山百载,山生山养。山下的家国百姓,与我毫无干系,我也从不在意。
若有若无一声叹息,格外清晰。封凛半阖双眸:“封氏一族世代镇守祁衡连山,但我族有一人在,羌族休想越过祁衡半寸。”
“阿宁。”他见我沉默,轻轻唤我。
“知道了。”
车马疾行,很快出了宫门。
“封凛。”我意识昏沉,呢喃道:“我可是仙灵,你若欺负我,上天可是会惩罚你的。”
“是啊,所以我一直不敢欺负你。”他的面容朦胧模糊,浅笑安然。
我知他是不信,不再多言,沉沉睡去。“姐,左相家的小公子生得俊逸极了。”温江卉摇着把团扇,扯着我衣袖问:“那小公子拜帖都下了半月余了,您真不去见见人家。”
“要去你自己去。”我打落她刚抓过糕点,油腻腻的手。
那丫头笑得没心没肺:“要是我去,那小公子岂不得逃到外羌去了。”
“呸呸。”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温江卉忙掩耳盗铃地啐了两声。
温夫人绕过九叠云锦大屏风过来,狠狠地先拧了温江卉两下:“好没出息,还有脸说出来。”
温江卉疼得呲牙咧嘴地叫唤不迭。
看着母女俩,我眉心一跳,扭头准备回卧房去。
果不其然,刚迈出一只脚。母女俩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挟住我臂膀。
“幼宁莫急。”温夫人笑盈盈地瞧得我头皮发麻。
“就是嘛就是嘛。”温江卉个小没良心的在旁搭腔,颇为幸灾乐祸。
无可奈何换了身雪青色罗裙,温夫人找了个银丝玉兰发扣给我固住头发。
在温江卉试拿着那大红富贵牡丹,试图往我鬓角簪时。我终于没忍住,阴郁了脸色。
温夫人被女儿独特的审美再次震惊,夺过那牡丹就往她脸上砸。
温江卉堪堪接住,傻呵呵地簪到了自己发髻上。
我捂脸不忍直视。
湖心亭周围青山秀丽,左相家的小公子甚是能叨叨,与这风光格格不入。我托着脸开始打盹,突然有些后悔头上没顶那支牡丹。
日头西沉。将分离时,那小公子摘了身上玉佩往我掌心塞,不好意思地低念什么“……情信物。”
小公子眼波潋滟,竟有抹羞红透过他厚比城墙的脸皮渗出来。
我一激灵,吓得手轻轻一甩。那块上好羊脂玉划出了道圆润的弧度,打着水花掉进了湖里。
“不好意思,手滑了。”我歉意一笑。
小公子的脸煞白,失了颜色,嗫嚅了半天:“无……无,妨。”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不愧是左丞相家的公子,果然大度,怪不得凡人常说丞相肚里能撑船。湖岸上,封凛负手站在杨柳边。垂柳依依,柳叶新,弄春柔,系多情。
“小公子,我表哥来接我了,今日就先告辞了。”我匆匆挥手朝河岸奔去,那小公子也没吭声。
我刚停下脚步。
封凛开口就问道:“那公子如何?”
我想了想,方才失手扔了别人玉佩,那人也没让我赔钱给他,想来人品自是差不了。
想着点了点头:“挺好的。”
“我会和姨母说,改日先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他声调平稳无一丝起伏,平静得就像和我素不相识一般。
湖面泛起波澜,柳叶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