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rl+D收藏抖音小说-笔趣阁
抖音小说Douyinxs.com
抖音小说-笔趣阁 > 历史 > 流华录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命案

第一百九十二章 命案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痛苦:“他们手里的水火棍……碗口粗的硬木啊!照着我爹的腰,他的腿,他的背……就那么抡圆了打下去!我爹的惨叫……我爹的惨叫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我扑上去想拦,被一脚踹在胸口,半天喘不上气。我娘哭喊着想去护着我爹,被一巴掌扇倒在泥地里……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看着我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最初还能惨叫,后来只剩下闷哼,再后来……就只剩下一滩软肉,偶尔抽搐一下。血……好多血,从他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流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黄土。那些畜生……他们直到我爹彻底不动了,才喘着粗气停下来。蔡讯在马上,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手,好像沾了什么脏东西,淡淡地说:‘老的解决了,小的也别留后患。’”

“我叔父……我叔父是个读过两年乡学的,有点烈性。他偷偷跑了,想去宛城,去郡守府告状。他说这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侯三的眼泪早已流干,此刻眼眶里是一片可怕的干涸的赤红,“可他还没走出三十里,就被蔡家的人追上了。五花大绑,嘴里塞满烂布,头上套了黑布袋。三天后,隔壁村赶集的人回来说,在宛城市口的木杆上,看见一颗人头,下面的罪名牌写着……写着‘黄巾余孽侯氏,煽惑乡里,斩决示众’。那是我叔父……他们连个全尸都没给他留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焚心蚀骨的记忆。“这还不算完……这还不算完啊!”他嘶喊着,声音已然破裂,“当天晚上,一群黑影摸到了我家。火把……他们扔了火把!茅草顶,土坯墙,沾火就着啊!我婆娘……我那天杀的婆娘,抱着我们那对才三岁和满月的娃,被困在里屋……火那么大,烟那么浓,我听见她在里面哭喊我的名字,听见娃儿们吓得哇哇大哭……我想冲进去,房子已经烧成了火笼子,房梁‘喀喇喇’地往下塌……邻居几个汉子死死拖住我……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看着我家的三间房,和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一起烧成了冲天的火光,最后剩下一堆冒着黑烟的、焦黑的木头和土块……”

侯三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呢喃:“第二天,我在那堆灰烬里扒拉……扒拉了一天一夜。找到几块烧得缩成一团的、黑乎乎的东西……我认不出哪块是我婆娘的,哪块是我娃儿的……都混在一起了……都成了灰了……”

庭中死寂一片,只有雪花落地的沙沙声,和侯三那破碎不堪的、非人的低语。许多人偏过头去,不忍卒听。

“我也活不成了。”侯三忽然怪异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万倍,“他们打折了我两根肋骨,把我扔在村口的乱葬岗,等着野狗来啃。我命硬,没死成。爬着,一路乞讨,到了宛城。我想投军,我想着,只要给我一把刀,让我吃上一口军粮,我这条贱命就能去换蔡家一条命!值了!可募兵的军爷,捏着我芦柴棒一样的胳膊,乜斜着眼说:‘痨病鬼似的,上了战场也是浪费箭矢,滚!’”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惨笑,笑声在风雪中飘散,无比凄凉,“天地虽大,竟没有我侯三寸土可以立锥!没有一条路,能让我这血海深仇的人走下去!就在我像野狗一样在城隍庙等死的时候,蔡家的人又找到了我。不是蔡讯,是他的管家。管家蹲下来,看着我,像看着一条瘸了腿的狗,说:‘听说你家里没人了?也没地方去?蔡讯公心善,庄子上缺个洒扫挑粪的,虽然你是戴罪之身,但蔡公给你一条活路,来不来?’”

侯三的眼神变得茫然,又逐渐凝聚起更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恨:“活路?我那时……只想活着。哪怕像狗一样活着。我签了卖身契,按了手印,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农户侯三,只有蔡讯公家庄子上的贱奴侯三。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动辄得咎,鞭子沾着盐水往身上抽……这些我都忍了,我得活着,我还没报仇呢!”

“再后来……庄子上的管事忽然说我‘手脚还算麻利’,把我调进了这宛城,调进了这蔡讽老贼的坞堡!”

他猛地挺起身,尽管被绳索束缚,那姿态却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凶兽,死死盯着蔡讽,“天意!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给我这个手刃仇人的机会!把我送到这老贼的身边!可惜……可惜啊!我只划破了他一层油皮!我只伤了他一条胳膊!我恨!我恨我力气不够!恨那刀子不够快!恨我不能把你们蔡家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一个个开膛破肚,看看你们的心肝是不是黑的!我恨啊——!!!”

最后一声“恨”,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连魂魄都要从这残破的躯壳里嘶喊出来。随即,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瘫倒在雪泥之中,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眼中永不熄灭的、幽幽的仇恨火焰。

那字字血泪的控诉,那细致入微到可怕的惨状描述,窒息感几乎扑面而来,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那种被一步步逼入绝境、连做人的资格都被剥夺的绝望,绝非可以凭空编造。

可怕的不仅仅是侯三的遭遇,更是这遭遇背后所代表的,那如同巨磨般无声运转、轻易将无数个“侯三”及其家庭碾碎成齑粉的冰冷世道。

人命,尤其是贫贱之人的性命,在那世家豪族的车辙前,轻贱得不如道旁野草。

蔡瑁的脸色已然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控诉不仅是对他父亲的刺杀,更是将蔡氏一族钉在了道义的耻辱柱上,泼上了洗刷不尽的污血。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低垂目光中潜藏的惊疑与震动。

一直静立聆听的孙宇,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最初的震动过后,却掠过一丝冰冷的、洞彻的锐光。

这故事太“完整”了,这仇恨太“顺理成章”了,这命运对侯三的捉弄也太“恰到好处”了。就像有人精心撰写了一出悲剧,然后将这个名叫侯三的活人,强行塞进了既定的角色里。

他眼角的余光,已捕捉到了胡床上蔡讽那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眼神。

蔡瑁听着,脸色铁青,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这不仅仅是对他父亲的刺杀,更是对蔡氏一族声誉最恶毒的攻击与玷污。他胸中怒火翻腾,恨不得立刻拔刀将这满口胡言的贱奴砍成肉泥。

然而,孙宇的眼神,却在侯三最为情真意切、催人肝肠的控诉高峰,骤然冷却、锐利,如冰锥般刺破那看似密不透风的仇恨帷幕。

田地被侵占,为何不报官?纵然当时郡府因战乱机能半废,蔡家在南阳树大根深不假,但也正因如此,蔡讽才更需爱惜羽毛。黄巾初平,孙宇坐镇南阳,各方目光聚焦,蔡讽这只老狐狸,岂会纵容旁支在这等敏感时节,用如此酷烈直接、极易授人以柄的手段去抢夺区区几顷田地?这不像谋夺,更像……刻意制造无法化解的血仇。

杀人父母妻儿,毁家灭户,却又偏偏留下他这个“苦主”的性命,甚至“恰好”将他收纳为奴?斩草不除根,非智者所为,除非……这根草,本就是别人故意种下,等着它长出仇恨的毒刺。

蔡讯一个旁支的家仆,即便在家族内部人员调换,又怎会如此“顺理成章”地被送进家主蔡讽所在的核心坞堡,且还能担任靠近内院的洒扫职司?蔡讽治家之严,孙宇早有耳闻。

这几个疑点如电光石火般在孙宇脑中闪过。他面上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却已飞快地扫向蔡瑁。这位蔡家长子兀自沉浸在愤怒与遭受污蔑的羞辱感中,显然被侯三声泪俱下的控诉带入了情绪,尚未跳出局外看清关窍。

孙宇心中微叹,随即,目光似不经意般,转向厅内胡床上的蔡讽。

四道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蔡讽靠坐在那里,手臂上的白布渗出些许嫣红,脸色因失血和寒冷有些苍白。但他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没有对被刺杀的余悸,没有对污蔑的暴怒,甚至没有多少惊讶。当孙宇的目光投来时,他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微小到除了孙宇,几乎无人能察觉,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清晰无比——老夫也看出问题了,且已知你看出。

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宇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侯三的仇恨或许是真,但这仇恨被点燃、被导向蔡讽、并在今日爆发,背后必然有一双甚至好几双隐藏在暗处、精心操控的黑手。这不再是简单的复仇,而是嫁祸,是离间,是想将蔡家乃至与蔡家紧密捆绑的孙宇,拖入一场血腥的泥潭。

厅外的侯三仍在嘶吼咒骂。

厅内,孙宇与蔡讽之间眼神交错。

一直静立在孙宇侧后方半步的崔钧,将孙宇眼神的细微变化、与蔡讽那无声的交流尽收眼底。

他心中凛然,暗道:“好厉害的孙建宇,好沉得住气的蔡公……这南阳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这刺客,恐怕也只是棋盘上一枚过河即弃的卒子。”

他不由得对即将到来的风波,产生了更深的警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