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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观星

方城山南州府学的观星楼,是月前蔡邕督造的新建筑。楼高三层,飞檐斗拱,通体以青砖砌成,檐角悬挂二十八宿铜铃,夜风过处,铃声清越如磬。楼顶平台铺设光滑的青石板,中央立着一架丈许高的浑天仪,青铜环圈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许劭独立于平台东侧,身披玄色鹤氅,内着月白深衣,腰间束着青丝绦,悬一枚羊脂白玉环。他已年近五旬,须发却乌黑如墨,面容清癯,双目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仿佛能穿透云层,直视天穹深处的奥秘。此刻他仰首望天,右手五指在袖中微屈,无声地推演着星宿轨迹。

今夜星空格外澄澈。银河横贯天际,如一条缀满碎玉的绦带。东方苍龙七宿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依次排开,其中心宿二——那颗被称作“大火”的红色亮星——正位于中天,光芒灼灼如血。许劭的目光在星图上游移,从北宫玄武的斗、牛、女、虚、危、室、壁,到西宫白虎的奎、娄、胃、昴、毕、觜、参,最后落回南宫朱雀的井、鬼、柳、星、张、翼、轸。

“星象有异啊……”他喃喃自语。

身后木梯传来脚步声,沉稳而富有节奏。蔡邕提着一盏青铜雁鱼灯缓步登楼,灯内鱼膏燃烧的微光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今日穿着深青色儒袍,外罩素色大氅,头戴进贤冠,冠缨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子将(许劭字),又在观星?”蔡邕将灯挂在檐下铜钩上,走到许劭身侧。

许劭未回头,只伸手指向北方天空:“伯喈兄请看,紫微垣中,帝星暗淡,旁有客星犯阙,其色赤如凝血。太微垣内,三公星摇摇欲坠,郎将星芒刺如针。”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更可怕的是,荧惑守心。”

蔡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颗赤红色的火星正停留在心宿二附近,二者光芒交映,将那片天域染成不祥的暗红。按照汉代星象学的解释,“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预示着君主有难、天下将乱。

“自中平元年黄巾乱起,这天象就未清明过。”蔡邕叹息,“先是彗星袭月,后是五星错行,如今又是荧惑守心……难道大汉四百年国祚,真要尽了?”

许劭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伯喈兄以为,张角当年,是否也看过这样的星空?”

这问题来得突兀,蔡邕怔了怔,才缓缓道:“张角精通天文谶纬,必然观星。他那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便是以星象为凭,以谶语为号。”-2-6

夜风转急,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檐角铜铃叮咚乱响,在寂静的山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二追忆张角

蔡邕走到平台西侧的蒲席上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漆盒,打开后里面是半块墨锭和一方石砚。他取过楼角陶瓮中的清水,开始研墨——这是他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时,便以研墨静心。

“子将可还记得,初平元年春,我们在钜鹿见到张角时的情景?”蔡邕一边研墨一边问。

许劭终于转过身,走到蔡邕对面坐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如何能忘。”他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那时他刚被官府通缉,从洛阳逃回钜鹿,藏身于乡间一座破败的黄老祠中。我们因编纂《熹平石经》需查阅《太平经》原本,辗转找到他。”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十二年前的春天,钜鹿郊外的桃林花开如雪。张角当时不过三十许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头发以竹簪随意束起,面容清俊,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他坐在祠中那尊斑驳的老子像前,面前摊开着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书》——那些书卷以洁白的缣帛制成,写着乌黑的文字,字里行间画着朱红界行,卷首接青色绫子,绫子上用朱笔标注着章节标题-2-5。

“蔡中郎,许先生,请坐。”张角起身相迎,举止从容,全然不似被朝廷追捕的逃犯。他亲自煮水沏茶,用的是山间野茶,配以姜片、橘皮,茶汤苦涩中带着回甘。

三人就在黄老祠中谈了三天三夜。张角不仅精通《太平经》,对儒家经典、黄老之学、天文历法、医道药石皆有涉猎。他谈“致太平”的理想,谈“周穷救急”的教义,谈如何以符水咒说为人治病,如何组织信徒捐“义米”互助-7。他说起冀州大旱时,亲眼见到百姓易子而食;说起瘟疫横行时,官府紧闭城门,任流民自生自灭;说起豪强兼并土地,农民沦为徒附(农奴),阶级矛盾空前激化-8-10。

“那时我便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许劭从回忆中抽离,声音有些沙哑,“但他选择的道路……”

“是唯一的道路。”蔡邕接过话头,墨已研好,漆黑的墨汁在砚台中如一面幽深的镜,“孝桓帝、孝灵帝两朝,宦官专权,外戚干政,党锢之祸连绵不绝。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地方官吏贪暴恣肆。加上频繁的天灾——旱灾、蝗灾、瘟疫接连肆虐,冀州一带甚至出现‘人相食’的惨状-7-10。”他提起笔,在随身携带的素帛上写下“苍天已死”四字,墨迹淋漓,“这样的世道,温良的劝谏有用么?我当年上书言事,结果如何?流放朔方,几死途中。”

许劭默然。他想起自己主持“月旦评”时,也曾激浊扬清,品评人物,试图以清议影响朝政。但那些话语,在铁一般的现实面前,何等苍白无力。

“张角不同。”蔡邕继续写道,笔锋渐转凌厉,“他看到了问题的根本——土地。东汉立国二百年,豪族大量占田、匿户,导致严重的贫富分化。国家直接控制的‘编户民’不断流失,经济能力持续下降。加上地方治理失效,形成大规模的流民问题-10。”他写下“黄天当立”,这四个字在月光下如刀刻斧凿,“他要做的,是彻底打破这个结构。所以他创立太平道,以治病为名聚拢人心,十数年间信徒数十万,遍布八州。他将信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每方设渠帅统领——这已不是宗教,而是一支军队-1-2-5。”

“但他败了。”许劭轻声道,“中平元年二月,事机泄露,弟子唐周告密,大方渠帅马元义在洛阳被车裂。张角被迫提前起事,虽然‘三十六方一时俱起’,攻城夺邑,声势浩大-2-4,但终究……败了。”

蔡邕写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掷笔于案。墨迹未干的八字在素帛上狰狞如伤疤。“他是败了,但他点燃的火,从未熄灭。青州黄巾一度拥众百万,后来虽被曹操收编-2-5,但白波黄巾、益州黄巾、青徐黄巾相继而起-8。更重要的是——”他抬眼看向许劭,“他让天下人知道,这苍天,是可以死的。”

两人相对无言。夜空中,荧惑星的光芒似乎又亮了几分,将心宿二完全笼罩在赤色的光晕中。

三山脚夜思

同一轮明月下,方城山脚的流民营地一片寂静。

南宫晟从简陋的茅屋中走出,身上穿着粗麻短褐,腰间束着草绳,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芒鞋。他如今化名“张震”,是这片营地的管事之一,白日带领黄巾旧部开垦荒地、修筑屋舍,夜晚则独居一室,与世隔绝。

但今夜他无法入眠。

营地依山而建,百余间茅屋呈扇形分布,中央是宽阔的晒场,场边立着那根系着褪色黄布的杉木。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溪流潺潺,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茅屋的草顶、晒场的石碾、晾衣的木架都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南宫晟走到晒场中央,仰头望向星空。他不懂星象,却能感受到今夜天空的不寻常——那赤红色的星,像一只充血的眼,冷冷地俯视着人间。

“大贤良师……”他低声呼唤这个久违的尊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十二年前,在钜鹿城外第一次见到张角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因家乡疫病横行,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张角一袭青衫,手持九节杖,在灾民中施药治病。他用的不过是寻常草药,但配合咒语符水,竟真让许多病人好转-7。

“你识字?”张角注意到南宫晟怀中的半卷《诗经》。

南宫晟点头。张角便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太平经》,讲“致太平”的道理。他说这世道病了,病根在于“苍天”失德,需要以“黄天”代之-2-6。他说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周穷救急”的太平世道-7。

那时南宫晟深信不疑。他追随张角走遍八州,见证太平道如何从一个小小的教团,发展成拥有数十万信众、严密组织的庞然大物-2-5。他亲眼看到信徒们如何捐出最后一斗“义米”,如何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官府门上涂写“甲子”二字-2-7。他相信,当甲子年(184年)到来时,天下真的会“大吉”-2-6。

然后,一切都崩塌了。

唐周告密,马元义车裂,起义被迫提前-2-4。虽然三十六方同时举事,声势浩大-8,但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8。朝廷迅速反应,调集皇甫嵩、朱儁、卢植等名将镇压-8。冀州、颍川、南阳……黄巾军节节败退。去年八月,张角病逝广宗(一说被杀)-2-5,皇甫嵩破城后,竟挖坟戮尸,传首洛阳-2-8。

“我们错了么?”南宫晟望着营地中安睡的百姓,心中涌起巨大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