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停了。
影九的刀也停了。
时间仿佛在赵九那声嘶哑的老五中被凝固成琥珀。
影九有多了解赵九呢?
他说不上。
但自从那一天,这个少年一剑刺穿了易连山的咽喉时,他的身影就在自己的眼里永远挥之不去了。
他开始调查,开始研究,开始整日整日的泡在金银洞去寻找能够找到一切关于夜龙的线索。
可他得到的消息很少。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影二对他的形容最多的几个词分别是:温柔、平静、冷漠、善良、果断、干净。
第一次看到这些词汇能够聚集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影九时诧异的,他从未想过一个杀手身上居然能出现善良和温柔,一个少年身上居然能出现果断、干净,一个有牵挂的人身上居然能出现冷漠。
他像是一把既干净又沾满鲜血的刀,它从不出鞘,挂在帝王的床头,谁都知道它不动便是万事皆休,可当帝王有一日拿起它时,便是生灵涂炭。
影九看到的是背影。
赵九的背影。
他知道,这世上很少有人能看到赵九的背影。
即便是易连山、凌海,都不敢将他的背影这么交给自己。
他的刀很快,他很有自信能够在这一瞬间,洞穿赵九的身体。
但他还是没有出手。
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第一次察觉到,影二的消息是错的。
他看到了影二从未记录过的东西,出现在了赵九的脸上。
愤怒。
这东西很俗气,很常见,几乎可以在任何一个江湖人士的脸上看到这东西。
可当这东西出现在赵九脸上的时候,影九甚至觉得,他为这个词创造了一个更丰满的力量,也正是因为赵九脸上的愤怒,影九错过了这一个吸气的瞬间,这一个天赐的良机。
赵九已经走了。
他跪在地上,将他弟弟的身体平平地放在地上,他眼里的愤怒被关心和温柔汹涌地压制着。
影九忽然觉得很有趣。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愤怒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没有罡风,没有气浪,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尘埃。
快。
快到了极致。
赵九抱起了五弟。
他甚至根本没有去看影九一眼。
仿佛这位影阁的顶尖杀手,不过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随手拨开便是。
赵九抱着赵天,将他轻轻地平铺在地上。
他伸手想要擦去弟弟脸上的血污,可他的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几次抬起又几次放下。
那张布满了麻子的脸,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可那双眼睛,那双在最寒冷的冬夜里,总是亮晶晶地看着他,充满了崇拜与依赖的眼睛,从未变过。
赵九扬起手的瞬间,陈言玥已经先一步将真气顺着赵天的手臂,送入了他的身体:“你留着力气对付他们,我来照顾他。”
陈言玥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赵九,她当然明白了这个五弟对于他来说有多重要。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脸上时,她的呼吸也为之一窒。
是他。
是那个在淮上会有些怯懦,有些善良的奇怪少年。
原来,他就是赵九的弟弟。
陈言玥不再有任何犹豫,她立刻蹲下身,雪白的手掌毫不迟疑地按在了赵天那片被鲜血浸透的背心上。
一股温润而精纯的真气,缓缓渡入。
真气入体的瞬间,陈言玥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崩裂。
寸寸崩裂。
赵天体内的血脉,像是被狂暴的巨力反复碾压过的瓷器,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若不是有一种极为古怪的法门,强行锁住了最后一丝心脉,此刻早已是神仙难救。
“守住心神。”
陈言玥低喝一声,真气运转到了极致,小心翼翼地试图将那些破碎的脉络重新续接。
多少年不见。
赵九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当年被父母四散丢弃的时候,赵天还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
而现在,他的脸上已长出了细碎的胡须,声音也变得低沉纯熟。
赵九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他明白,这世上成长越快的人,遭受的痛苦就越多。
赵天缓缓睁开眼。
当他看到眼前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时,他笑了。
笑得很开心,很满足,仿佛身上那足以将人撕裂的剧痛,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了。
他伸出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赵九的手背。
那动作,与多年前那个总是抓着他衣角的小男孩,如出一辙。
赵九再也控制不住,他反手握住弟弟那冰冷的手,将他紧紧攥在掌心。
他俯下身,用额头抵着赵天的额头。
“别动气。”
他的声音在颤抖。
“也别说话。”
“三哥在呢。”
“从现在开始,没人能伤害你了。”
就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赵天所有的伪装与坚强。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与疯狂的眼睛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他抓着赵九的手,像一个在外受尽了委屈,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哽咽着,委屈地控诉着一切。
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说,当年他们分开之后,他苦苦想要找寻爹娘,找寻兄长。
可最后他谁都找不到。
是一个好心的渔民救起了他。
他本以为自己遇到了救星,可他们却并非是善意,而是觊觎他身上那仅剩的三十两银子。
他将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们,跪在地上求他们饶自己一命。
可他们却还是要赶尽杀绝,将他推下渔船。
他没办法,只能抱着那个小小的,爹娘留给他唯一的黑铁箱子,跳进了冰冷的河流里。
河水刺骨,他险些就死在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