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穷酸书生,根本不是什么迷途的羔羊。
他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
一条懂得如何用最简单的话语,撕开所有伪装,直刺要害的饿狼。
危险。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危险气息,从这个少年的身上,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这股气息狄龙只在那些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绝顶高手身上,才感受到过。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可他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杀机,已经表明了一切。
这个夜晚,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足以听见一个人的心跳声,从豪迈,到平缓,再到……停止。
……
雨水敲打着屋檐。
嘀嗒。
嘀嗒。
声音不像一把小小的锤子,不急不缓,一下,一下,敲碎了院子里所有的声音。
风声没了。
人声没了。
连心跳声似乎都在这单调的雨声里被剥离了出去。
沉默。
一种足以将人的骨头都冻结的沉默。
狄龙那只搭在赵九肩上的手,早已变得僵硬。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骨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掌心的肌肉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想用力。
他想将这个少年的肩胛骨,连同那份该死的平静,一同捏成粉碎。
可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一股源于武者本能最深处的恐惧,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锁链,死死地捆住了他的每一寸筋骨,让他动弹不得。
这只手,不再是钳制。
这成了一种依附。
仿佛只要他一松开,自己就会立刻瘫软在这冰冷的雨地里。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混着雨水,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脸颊滑落。
那双曾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虎目,此刻瞳孔却在不受控制地收缩,震颤。
他的脑海里,正有个血腥的念头。
如果你的怀里坐着的那个人,是杀了唐王李存勖,杀了淮上会易连山的人。
你会怎么做?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这个还在慢条斯理地用指腹轻轻搔刮着怀中橘猫下巴的少年。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如怀里这只猫的惬意来得重要。
那份平静不是伪装。
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
狄龙见过很多杀手。
但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平静的杀手。
他不喜欢这样的平静,这样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任何狂暴的杀气都更让人绝望。
赵九终于停下了抚摸橘猫的手。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睛,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静静地落在了狄龙的脸上。
他笑了笑,笑容很淡。
“你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
声音不大,温和得像是在和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闲话家常。
可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落在他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轰然炸响。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极致的压力之下,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无法抑制的颤音。
“你……”
“是不是夜龙?”
雨声似乎更大了些。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院中的石板,也冲刷着狄龙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狄龙和夜龙。
就差一个字。
却是云泥之别。
赵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双平静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早已写好了结局的故事。
这种无声的默认,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具杀伤力。
赵九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缓缓扫过院落四周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角落,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四使现在,是不是都在城里?”
狄龙的心,猛地一沉。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为了他们四个人而来。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
他凝视着赵九那张年轻却又深不见底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变得有些嘶哑。
“你打算将我们都杀了?”
赵九笑了。
那笑容依旧很淡,淡得像雨幕中的一缕薄雾。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狄龙,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
“你们四个,都要拦着我么?”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狄龙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明白了。
对方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知道他们四人都在城里,甚至可能连他们藏身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在询问。
他是在下达最后的通牒。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试探,都在这一刻变得苍白而可笑。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传说中,以杀戮为画笔,以鲜血为丹青,改写了整个中原江湖格局的无常寺判官。
夜龙。
他叹了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吐尽了他半生的豪情与霸道。
那只搭在赵九肩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那挺拔如山的身躯,也在那一刻微微佝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你能不能,先不杀我?”
他问。
语气里,再没了半分董璋麾下第一战将的威严,只剩下一种最卑微的渴望。
赵九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你甚至连拼都不拼一下,就确定你杀不了我?”
狄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笑容里,满是看透了天命的无奈。
“如果是别人,我狄龙尚可一搏,拼个鱼死网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但你亲自来了。”
“我已没了心气儿。”
这不是怯懦。
这是一个站在武道顶峰的强者,在面对一个无法逾越的传说时,最真实的反应。
当力量的差距大到足以抹杀一切技巧与意志时,任何反抗,都只是一种徒劳的自取其辱。
他还有更大的秘密。
他早已没了内力,没了本领,他这个强壮的身子或许能够唬得住别人,但绝不可能唬住无常寺的判官。
这也是他为什么卸甲,来到这城里做城主的原因。
他看着赵九,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于哀求的恳切。
“你若是要杀我,能否让我回趟家?”
赵九温柔地笑了笑。
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温和。
“好。”
他点了点头:“不过,你得带上我和孙瘸子。”
“没问题。”
狄龙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答应。
仿佛能带着仇人回家,是一件天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