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的脸,在那一瞬间扭曲得不成样子,像一张被搓破的废纸。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这条命,竟值得陈靖川连同影阁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他环顾四周,月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破碎的银屑,洒在那些沉默如鬼魅的身影上。
影六在树梢上荡着腿,银铃轻响;影九那柄门板似的阔刀扛在肩上,刀锋映着寒光;影五的指间夹着三枚乌黑的铁蒺藜,像毒蝎的尾刺;影十握着一柄细长的剑,安静地站在溪水边,身影被水光映得有些不真切……
每一个人,都是一道通往地狱的门。
他绝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恨到想将他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熬成汤喝。
他回过头,死死盯着那片洞口的深邃黑暗,像是要将那个藏身其中的身影,用目光活活剜出来。
“陈靖川!你怕是将整个影阁的家底都掏空了,就为了杀我一个人!”
“当然。”
陈靖川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一丝闲庭信步的笑意,那笑声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当然是为了杀你。再不杀你,你这只野狗,就要爬到我的头上拉屎了。”
一个男人走到了赵衍的面前,将一把匕首“当啷”一声丢在了他脚下。
那匕首样式古朴,刃口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赵衍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影八。
影阁九影中,实力仅次于影七,也就是赵衍自己的顶尖杀手。
“什么意思?”赵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影八的回答,像他的人一样,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我懒得动手。你自己了断,能留个全尸。”
赵衍瞪大了眼睛,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笑了,笑声凄厉得像夜枭的啼哭,在这片山林里回荡。
“就算是我今天得死在这儿,但他妈的你觉得,我杀你很难么?”
影八那张脸上,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被冒犯的笑。
“我死不了。”
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信不信?”
“我信你娘!”
赵衍剑起。
他的剑,像一道从地狱里迸射出的惊雷,撕裂了这片凝固如铁的杀伐!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会在影阁八位顶尖高手的包围之下,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的时刻,居然率先出击!
影八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果决,那份赴死般的疯狂,甚至让他那颗早已被鲜血浸泡得坚硬如铁的心,都为之一颤。
他当即向后疾退一步,身法快如鬼魅。
剩下的七个影阁杀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
影九的阔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咆哮当头劈下!影五的铁蒺藜化作三道乌光直取赵衍面门!影六娇笑着从树梢上飘落,十指如钩,带起十道致命的寒芒!
可他们都已晚了一步。
就这一步。
便是赵衍的杀机!
影阁有九影之分,前九个影,实力都已是这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而这个分水岭,便是影七和影八。
他们之间的实力,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一条鸿沟价值就是一剑。
当那抹凄厉的剑锋,带着赵衍所有的疯狂,刺穿影八喉咙的那一刻,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刀该放在何处。
时间仿佛被这一剑钉死在了岩壁上,凝固成一块琥珀,将影八脸上那份错愕与难以置信,永远地定了格。
赵衍的剑,快如闪电般回到了手中。
他甚至没有去看影八那具正软绵绵倒下的尸体,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疯狂地扑向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密林深处。
“追!”
陈靖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怒意。
剩下的八道身影,如八道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赵衍消失的方向合围而去。
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猎杀,就此开始。
林子里的黑,比金银洞里的黑更活,也更要命。
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像蛰伏在暗处的巨蟒,随时会缠住你的脚踝。那些垂挂下来的藤蔓,比最老练的杀手手里的绞索更懂得如何扼住人的咽喉。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了一遍又一遍,落到地上时,只剩下些许鬼火般的惨白光斑,随着夜风摇曳,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赵衍就在这片活地狱里狂奔。
肺部像被塞进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血腥气。
左肩被铁蒺藜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将半边身子都染得黏腻湿滑。
他不敢停。
他知道,身后那八道影子,就像附骨之疽,正一点一点地收紧那张看不见的网。
“他娘的!这狗东西属兔子的?”
一声暴躁的怒骂,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影九扛着那柄比他人还宽的阔刀,一刀将一棵拦路的百年老树劈成了两半,木屑纷飞。
他看着地上那串渐渐变得稀疏的血迹,一张脸上写满了焦躁。
“当着咱几个人的面杀了个影阁的人,这不是在老子的脸上抹了一把屎?老子要是不亲手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以后还怎么在阁里混!”
“闭嘴,老九。”
一道清冷的女声从他身侧传来。影十一的身影如鬼魅般从一棵树后滑出,她蹲下身,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点尚未干涸的血迹,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腰间悬着两柄首尾相连的短刃,像一对交颈而眠的毒蛇。
她的眼睛,比林子里最顶尖的猎鹰还要锐利。
“他往东边去了。血腥味淡了,说明他用了金疮药。但他跑不远,这条路通往一线天,是条死路。”
“死路?”
影六娇笑着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影二身边,两条白得晃眼的长腿,在黑暗中格外惹眼:“那可就不好玩了。我还想看看,他这只没头苍蝇,能在这林子里扑腾多久呢?”
“速战速决。”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影一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身后。
他是九影之首。
他的话不多,可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手里提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剑身在月光下没有半分光泽,像一块不起眼的黑铁。
可所有人都知道,就是这柄剑,曾一夜之间,连挑淮南十八高手,剑锋过处,无一活口。
“你们从两翼包抄,封死他的退路。影九,你跟着我,从中路追击。”
影一的话还没说完,一道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超过了他,像一缕青烟,朝着东方飘去。
是影十二。
他一言不发,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影八的死,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这份耻辱,必须用赵衍的血来洗刷。
影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
“……跟上他。”
八道身影,再一次散开,像一张被重新拉开的巨网,无声无息,却又如天罗地网。
溪水边,影十二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水中自己那张年轻而又带着几分迷茫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他手里的剑很细,很亮,像一泓秋水,更像是君子腰间的佩饰,而非杀人的凶器。
他不喜欢杀人。
三年前,他还只是淮上一个读着圣贤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匡扶社稷的穷书生。
那一年,淮上大水,良田被淹,饿殍遍野。他亲眼看着县令开仓放粮,却将那些早已发霉生虫的粮食,高价卖给灾民。
他一怒之下,提起了家中那柄祖传的宝剑,夜闯县衙。
那一夜,他杀了七个人,从县令,到师爷,再到那几个脑满肠肥的粮商。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替天行道。
可第二天,他就成了官府通缉榜上,悬赏最高的江洋大盗。
是庞师古救了他。
那个看上去像个乡下土财主,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的男人,只是问了他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