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没有说话。
他明白曹观起在做的事情,他根本不懂,面前的影二在做的事情,他同样不懂。
他从不会被自己不懂的事情所牵绊,寂然不懂,就不考虑。
辽人和他没关系。
他不是大唐的戍边守将。
他不懂。
但他记住了影二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记住了她说出这些字时,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语气的停顿。
影二推动轮椅,铁质的轮子在平整的石地上滚过,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她到了自己的书案旁。
那是一张用整块黑沉木雕成的书案,宽大,厚重,整块木材雕出来的成品,就凭这张书案,也能看得出她在影阁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又从砚台里拈起一枚早已磨好的墨锭,手腕轻悬,开始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书写。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只是随手画下的一道符。
“东西你都可以拿走。”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份不疾不徐的从容,像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不扰人,却能将万物都浸得湿透。
赵九依旧没有说话。
但他依旧会记住她说的每一个字。
影二一边写一边说,那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轻轻回荡,像一个最尽职的说书人,在为这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戏,添上最后几笔无关紧要的注脚。
“但你还要帮我做一件事。”
她笔锋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像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
“将这封信带回给曹观起。”
赵九疑惑地看向影二,似乎想要看出一些他从未注意到的地方,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总是可以让他出乎意料:“你认识他?”
影二笑了。
笑意像一朵在冰湖上悄然绽开的雪莲,清冷又带着一丝暖意。
“我们当然认识,如果我们不认识的话,这个天下该更乱了。”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们还有些交情,不过这个交情不能告诉你。说起来,我这条命,这身残躯,都是拜他所赐。你说,我们的交情算不算深?”
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赵九,像是能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你能来这里,也是他的意思。”
赵九想起那个总是在笑,眼上蒙着黑布,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的男人。
那个男人,像一张网。
一张看不见,摸不着,却早已将他牢牢网在其中的网。
他并不排斥曹观起做任何事,也不想知道曹观起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不知什么原因,他似乎对那个和自己一起从炼狱里走出来的男人,那个一言不发就将一切,将桃子交给他的男人,过分的信任。
赵九此时才想起,他自从南山村出来之后,怀疑过任何一个人,可对那个男人,似乎从未怀疑过。
好像他从不可能骗他。
“难不成……”
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蜀地布防图这东西,是你们之间的暗号?”
“暗号?”
影二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摇了摇头,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讥诮:“事已至此,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你了。”
她摊开手,像是在展示一件早已摆在明面上的事实,一件血淋淋,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也不算是什么暗号。”
她的声音陡然一转,像一把出了鞘的刀,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凛冽:“而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约定。我们没有什么明文约定,只是说过,若是无常寺的人来,无论来的人拿哪里的布防图,就说明……”
影二的声音,在死寂的石室里轻轻回荡,像一个最恶毒,也最慈悲的诅咒:“辽人就要进攻哪里。”
赵九倒吸了口气,眼里出现了笑意。
他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做一个约定,确实有点意思。
但继续想,却又不懂,这和辽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淌过一滩深泥潭,每个地方的故事,都是能把人淹透了的浑水。
影二看着他。
温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含任何杂质的笑意。
笑意里有欣赏有感慨,更多的是一种连赵九都看不懂的眼神。
像是看到了同类。
“有曹观起这样的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她低下头,从容地将身上的布毯盖好:“他和我说过,如果他这辈子只能有一个朋友,他希望这个朋友是你,因为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只希望一个人去为他报仇,这个人也是你。希望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他是一个值得的朋友。”
赵九仍然不懂。
但他听明白了一个道理。
因为影二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天下楼的安九思。
无论什么样的势力,无论什么样的关系,都不能阻挡两个人成为朋友。
即便一个是影阁的人,一个是无常寺的人,他们虽然是死敌,可影二和曹观起,却是朋友。
说不清关系的朋友。
影二将那封刚刚写好的信,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扎好,放在了那只黑沉沉的铁箱子上面。
一黑,一白,一红。
像一场最简洁,也最隆重的祭奠。
她轻轻呼唤了一声。
“走了。”
那个一直警惕地盯着赵九的妹妹,立刻像只被风托起的蝴蝶,悄无声息地飘到了她的轮椅后。
影二推动轮椅,朝着那扇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开启的石门走去。
她们要走了。
就在那道纤细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后黑暗里的那一刻,那个灵动的妹妹,忽然回过头,对着赵九,露出了一个狡黠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般的坏笑。
她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里伸了出来。
白皙,纤细,像一段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嫩藕。
可那手里攥着的东西,却让赵九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
是一支步摇。
一支用狼牙和银饰打制而成的,带着浓郁草原风情的步摇。
是耶律质古送给他的。
是他身上,为数不多带着温度的东西。
“随身带着女孩子家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定情信物。不过我可不管你这东西是定情信物还是你打算讨好哪家丫头的宝贝,我看上了,就是我的。”
妹妹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在这间满是书卷气的石室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好听的回响。
她将那支步摇在指尖转了个圈,对着赵九,俏皮地眨了眨眼:“呐,这个,就算是你方才欺负我,给我赔罪的物件儿咯!”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已彻底消失在了门后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还在这空旷的石室里,久久回荡。
赵九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些什么。
可他只抓到了一手的,冰冷虚无的空气。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的表情。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蜀地布防图,又看了看那只安静地躺在桌上的铁箱子和箱子上的那封信。
他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场最荒诞的梦里醒来。
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却也失去了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的东西。
他只能回头。
……
一片漆黑的山洞里。
喊杀声已不绝于耳。
那不是人的声音。
那是钢铁切开皮肉的声音,是骨头被砸碎的声音,是热血喷溅在石壁上又滑落的声音,是生命在最后一刻,从喉咙里挤出来,不甘的,绝望的,野兽般的嘶鸣。
这里是地狱。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闻,用心去感受的地狱。
姜东樾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是被砍死,不是被吓死,是被压死。
他整个人像一张被烙糊了的肉饼,死死地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一动不敢动。
地上是黏的。
黏的不是泥,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