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味道递进来的时候,赵九人已经站在了床榻边。
不是寻常血腥气。
寻常血腥气,是新翻出来的铁锈味,干,涩,刮嗓子。
可这股子味道,浓得像一口熬了百年忘了揭盖的老酱缸,又甜又腻。
里头还搅着一股子皮肉燎着了的焦糊气,一层叠着一层,从门缝里硬挤进来,灌满了整间石室。
堵人的口鼻,也堵人的心。
赵九望着眼前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心跳得有些乱了章法。
他杀过人。
也见过死人堆。
可这股子能把人活活溺死在里头的气息,让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这不是一个人的血能有的阵仗。
也不是一个人杀人能有的动静。
这是一场屠杀。
黑暗里,温良那道瘦削的身影轻轻一颤。
他死死压着自己的呼吸,可那粗重的喘息,仍像是头被困在笼子里活活饿了几天的野兽,带着绝望濒死的呜咽。
“到底怎么了?”
赵九的嗓音很平,听不出半点喜怒。
可只有他自己晓得,那只攥着剑柄的手,指节已一根根攥得发了白。
黑暗中,是一声极长极沉的叹息,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浊气都吐干净。
“是影阁。”
温良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两块生了锈的铁片子在硬磨。
“影阁,内斗。”
他顿了顿,像是在嘴里嚼着那些能把人活活压死的字眼。
“先前的老阁主,在洛阳城,死了。”
“死前,把位子传给了一个新来的。”
“可惜新阁主回来,底下的人不认他,把他架空了。”
“只有我们极乐谷,头一个烧了热灶,向新阁主表了忠心。”
温良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认命的苦涩。
“这下,捅了马蜂窝。”
“那个原本最有指望接替阁主位子的陈靖川勃然大怒。”
赵九的眉头,在黑暗里几不可察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陈靖川?”
他问:“什么人?”
“想说清陈靖川,就得先说清影阁。”
温良的声音,像个坐在乱葬岗上说鬼故事的说书先生,不急不缓,可每个字都往外头渗着凉气。
“影阁,是天底下耳朵最长的地方。”
“想听得多,就得人多。人够多,耳朵才能伸到所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去。”
“所以影阁底下,有七堂、九门、十二洞。”
“七堂,管着往天下各处扎钉子,扎进去,就不动了,听着看着,把那些最值钱也最要命的消息给挖出来。”
“九门,是影阁的脑子,分析消息,调派人手,也负责教新来的那些个娃儿怎么在黑暗里活下去。”
“十二洞,就是纯粹的买卖场子。天底下任何消息,只要你给得起价钱,这儿都能给你称斤卖。”
温良的声音愈发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七堂堂主,代号影二。”
“九门门主,代号影三。”
“十二洞洞主,代号影四。”
“而九门之主影三,就是陈靖川。”
赵九安静地听着,像一尊庙里早就没了香火的石像。
“陈靖川跟老阁主是师兄弟。”
温良又丢出来一句分量不轻的话。
“两个人的本事,都深得跟井一样。也正因为这样,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那个新来的阁主,觉着自个儿对人家知根知底。所以他不服。”
“他跟影二联了手,要跟新阁主掰掰腕子。”
“而我们极乐谷,就是他们……点的第一炷香,杀的第一只鸡。”
赵九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沉进了不见底的深渊里。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叫梦小九的姑娘。
那个脸上没有眼睛,却比许多有眼睛的姑娘,都要更让人心里头发疼的姑娘。
“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赵九问。
温良又是一声长叹,那口气里,满是早就认了命的疲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