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未至,人先至。
王如仙到的时候,像一阵没来由的春风,拂开了赵九的门。
门轴没响,他的人也没声,脸上堆着的那份笑,像是用尺子量过,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屋里多了个人,他好像没瞧见。
那人脸上藏不住的惊惶与戒备,他也好像没瞧见。
王如仙的眼神,只在屋里那张空荡荡的软榻上打了个转,随即又落回赵九那张干净清秀的脸上,笑意便又浓了三分。
“九爷,时辰到了。”
赵九嗯了一声,起了身。
王如仙的视线这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慢悠悠飘向隔壁那扇紧闭的石门,冲着赵九挤了挤那双小眼睛,里头全是男人才懂的促狭味道。
“李兄弟那边我去喊?”
赵九没说话,只是抬脚,自己朝着隔壁走去。
他抬手,叩了叩门。
咚,咚。
门里头死寂,像一座坟。
他又叩了叩。
过了好一阵,门才吱呀一声从里头拉开一道缝,像是极不情愿。
姜东樾那张脸,从门缝后头探了出来。
一张常年被风霜刻画的脸,此刻竟是泛着一层奇异的润光,像是有人拿了块上好的羊脂玉,仔仔细细给他这张糙脸打磨抛光了一宿。
那双总带着几分沙场警惕与疲惫的眸子,如今也像是两汪被春风吹皱的活水,波光潋滟,盛满了餍足后的慵懒。
他瞧见赵九,先是一愣,随即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竟是没来由地一红。
像个偷吃了半罐蜜糖,还未来得及擦嘴,就被大人抓了个正着的半大小子。
一股子极浓郁的香气从他身上扑面而来。
不是一种香。
倒像是把一整座花园子里的花都掐了下来,捣烂了,用最烈的烧刀子浸透了,再一股脑泼在他身上。
那味道霸道得不讲道理,丝丝缕缕往人鼻子里钻,能把人的三魂七魄都给勾走。
“九……九爷。”
他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头天夜里扯着嗓子喊了一宿的阵,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滋润得过了头。
赵九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往屋里淡然一瞥。
满室狼藉。
十二个女人,懒洋洋地瘫在软榻上,缠在桌角边,靠在门背后。
身上只披着几缕薄如蝉翼的轻纱,遮不住满园春色,反倒更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朦胧。
空气里那股能把人骨头都熏酥了的香气,便是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赵九收回视线。
“走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姜东樾如蒙大赦,赶忙从门里闪身出来,动作快得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回手就把门死死带上。
像是要把那一室的活色生香,连同自己的魂儿,都一并关在另一个世界。
几人跟着王如仙,穿过幽深的廊道,出了院子。
外头是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瞧着寻常,跟镇上富户家里的没什么两样。
可姜东樾只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
那匹拉车的黑马,神骏异常,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可一双马眼,却被一块厚实的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这是作甚?”
他忍不住开了口,嗓子里还带着那点没散尽的沙哑:“这马又不是要上阵杀敌的战马,蒙着眼怎么看路?”
王如仙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先是恭敬地将赵九与陈言初请上车,这才转头对着姜东樾神神秘秘地一乐:“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要去金银洞,不光马的眼睛要蒙上,人的眼也得蒙上。”
姜东樾愈发糊涂,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里的赵九:“那为何不给我们蒙上?”
“嗨。”
王如仙一拍大腿,自个儿也挤进了车厢,他那身板一进来,本还算宽敞的车厢,顿时就有些转不开身了。
“其实啊,已经给三位蒙上了。”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想当初,这金银洞刚开张那会儿,规矩大着呢。但凡是客,都得拿黑布把眼睛蒙得死死的,由专人领着,在这谷里七拐八绕,才能摸着门。”
“后来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蒙眼的布条,它不够使了。”
王如仙摊了摊手,脸上满是生意人的精明与无奈:“洞主一合计,干脆省了这道工夫。反正这极乐谷,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
姜东樾听得直乐,忍不住讥讽道:“好家伙,这么大一个日进斗金的销金窟,倒缺几匹蒙眼的破布?”
“钱嘛,都是一文一文攒出来的不是?”王如仙嘿嘿一笑,半点不觉得丢人。
“那照你这么说,”
姜东樾撇了撇嘴,戾气又冒了头:“我们这些后来人,岂不是占了大便宜?那些个最早来的,又蒙眼又绕路的,反倒成了天底下顶顶蠢的冤大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
王如仙摇了摇那根胖乎乎的手指,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金银洞之所以是金银洞,这股子神秘劲儿是根,可不能丢。”
“所以啊,我们洞主他老人家,换了个更省事的法子。”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说书先生要讲到紧要关头时的得意。
“他蒙了所有人的眼睛。”
说着,他伸出那只肉乎乎的手,猛地一下将身侧的车帘给掀开了。
车帘外,没有星,没有月,更没有极乐谷那不眠不休的靡靡灯火。
只有一片黑。
一片纯粹到了极点,像是能把光都一口吞进去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之黑。
仿佛这辆马车,不是行驶在山谷里,而是行驶在一片被神佛遗弃的,亘古不变的虚空之中。
车厢里很静。
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和那匹蒙眼黑马偶尔打响的鼻。
这单调的声响,混着车厢外那片死寂的黑暗。
让人无端地发慌。
姜东樾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一双眼瞪得溜圆,可瞧见的,除了那片能把人魂儿都吸进去的黑,还是黑。
那黑,不是寻常夜里的黑。
夜再黑,总归有个轮廓,有个深浅。
可眼前的黑,却像是一堵墙,一堵用凝固的墨汁砌成的墙,密不透风,连一丝光都漏不进来。
他忍不住又往外探了探头,一股冰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风里带着一股子潮湿的土腥气,还有些他说不上来的,像是陈年棺木腐朽的味道。
“别看了。”
王如仙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是这副德行:“这金银洞的道,要是能让你瞧出半点门道,那它也就不是金银洞了。”
他声音里满是与有荣焉的自得:“不瞒你说,我头一回来,也跟你一样,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结果呢,除了瞧见一团黑,连根鬼毛都没见着。”
赵九一直没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靠在车厢角落,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可他的心神,却早已沉了下去,沉进了这片黑暗里。
他在听风。
风从哪个方向来,风里带着什么味儿。
风吹过山石,是沉闷的回响;
风吹过草木,是细碎的呜咽。
他就像一个最耐心的老画师,用这些零碎的声响作笔墨,在自己心头那片方寸之地,一点一点地勾勒出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天地。
王如仙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装。
他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江湖过江龙,初来乍到,个个都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事,能看破这其中的玄机。
可到头来,哪个不是灰溜溜地认栽。
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再卖弄几句这金银洞的玄妙。
一旁那个一直沉默着被赵九带来的少年,却忽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