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观起没有回西宫。
他甚至没想过去换下那身被大漠风沙浸透了本色的衣裳,风尘仆仆,直奔地牢。
那枚赤红判官令,被他贴身放在怀里,隔着一层粗布,传来一丝活人的温热。
它像一颗心,兀自跳动着。
可曹观起自己的那颗心,却像是被那场大漠的风沙吹了三天三夜,吹干了最后一丝人气儿,只剩下一点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头碴子。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
寻佛最重要的并不是找到那个人。
而是找到那个人的价值。
这世上任何事,都有价值。
他跟着红姨,走向地牢。
无常寺的地牢,不在寺内,而在寺外。
就在苦窑的下方。
上面是活色生香。
下面是白骨累累。
这座地牢已有十七年。
从未有人从这里走出去。
世上所有通往腌臜地方的路,好像都长这个样子,隐蔽,且不愿见光。
通往地下的石阶,极窄,极陡,只容得下一人侧着身子,摸索着往下走。
石阶上,经年累月地生着一层湿滑青苔,踩上去软而黏腻,像是某些阴物走过之后留下的唾沫,又或是哭过的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年年积攒下来的阴郁。
越是往下,空气里的味道就越是往人鼻子里钻。
是血腥气混着墙角石缝里渗出来的潮湿霉味,还有一种像是烂在泥土里千百年,骨头都化成了泥的尸首才会散发出的陈年腐臭。
地牢的尽头,亮着一豆灯火。
那是一盏悬在铁门上的小油灯,光晕昏黄,将将照亮门前一小片地方。
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斑驳血迹,在灯影摇曳下,便活了过来,扭曲成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壁画,无声地描绘着此地曾发生过的地狱景象。
刑灭就在那扇铁门后面。
曹观起没有继续走,红姨也跟着停了步子。
她转头看着曹观起,那双素来流转着几分醉人风情的眸子里,此刻像是结了霜,只剩下沉甸甸的凝重。
“里面不只有他一个?”
曹观起蒙着眼,自然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那丝极力掩饰的犹豫,像是怕他这新官上任的判官,心不够硬。
“嗯。”
红姨只是应了一声,嗓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门轴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悠长而凄厉。
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能将人呛个跟头的血腥气,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缕淡淡的、属于女人的脂粉香气。
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荒诞又恶毒的拥抱,让人闻之欲呕。
牢房不大,甚至有些逼仄。
刑灭就坐在最中间。
他被死死绑在一根碗口粗的铁柱上,那件曾象征无上权柄的黑袍,此刻成了一堆浸满血污的破布条。
两根拇指粗的钢钉,干脆利落地穿透了他的琵琶骨,将他整个人钉死在柱子上,别说挣扎,就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一种奢望。
可曹观起的头只是微微侧着,并没有看他。
那双被黑布蒙住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昏暗的空气,望向了牢房最阴暗的那个角落。
那里蜷缩着两个人。
一个女人,三个孩子。
女人身上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绫罗,脸上还画着精致的妆,只是那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斑驳不堪,红一块白一块。
男孩则将头死死埋在母亲怀里,小小的身子因为极度的恐惧,正剧烈地颤抖着。
另外两个年纪更小的,连头都不敢抬。
那是刑灭的家人。
他的妻,他的子。
“有些人的骨头比庙里的石头还硬,嘴比锁上的铁箱还紧。”
红姨的声音在曹观起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加遮掩的冷酷,那是一个常年与黑暗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腔调:“这世上,能让他开口的东西不多。”
曹观起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听那个女人的低声啜泣,听那个孩子的压抑呜咽,也听刑灭那沉重的呼吸声。
牢房里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断人的骨头。
“让他们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曹观起才终于开口。
红姨凝视了他很久。
她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是什么人,也知道他的想法一直都异于常人。
她没有再说话。
判官的命令,比她的命令更管用。
出了千佛殿,曹观起就是这无常寺的佛。
女人被两个黑衣卫半扶半拖地带了出去,脚步踉跄,魂不守舍。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刑灭一眼,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会被拖回这个地狱。
那个男孩却在经过曹观起身边时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清亮得尚未被这世道染上半分污浊的眼睛里,没有孩童该有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野兽般的恨意。
他死死地瞪着曹观起。
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狼崽子,要用眼神作刀,将眼前这张脸一笔一划刻进自己的骨头里,刻进自己的血脉里。
曹观起没有动。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任由那道目光穿过自己,直到那个男孩被他的母亲死死捂住嘴,拖拽着消失在这间地狱的门口。
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牢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站着,一个被钉着。
一个是新官上任的右判官。
一个是沦为阶下囚的地藏。
刑灭缓缓地抬起了头,脖颈的骨头发出生涩的咯咯声。
他那张总是冰冷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个充满了讥讽与怨毒的笑容。
“呵……呵呵……”
他笑了,笑声嘶哑难听:“小子,你以为,你放走我的妻儿,我就会感激你?”
他看着曹观起,那双阴冷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像是在看一个天底下最愚蠢的傻子。
“我就会……把我这条命,连同我知道的一切,都卖给你?”
曹观起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刑灭的面前,在那张沾满了血污与秽物的草席上,盘膝坐了下来。
坐得离他很近。
近到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伤口开始腐烂的恶臭。
他伸出手。
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更像是个读书人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刑灭那只被铁链死死锁住的手腕上。
动作轻缓,姿态从容。
像个走街串巷的老郎中,正在为病人诊脉。
刑灭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眼中的讥讽与轻蔑,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惊疑所取代。
他看不懂。
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瞎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下一刻。
那个瞎子,说了一句话。
一句足以让这间固若金汤的地牢,都为之颤抖的话。
“庞师古死了。”
曹观起的声音很平静,不咸不淡。
他补了三个字。
“我杀的。”
轰!
像是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刑灭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
他脸上所有讥讽的、怨毒的、轻蔑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尽数凝固、碎裂。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