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灭了。
雨水浇不灭火,能灭火的,只有烧尽了。
悦来客栈,已经是一堆冒着黑烟的焦炭。
空气里有味道。
烧焦的木头味。
还有一种味道。
一种很奇怪的,甜得发腻的焦香。
闻过这种味道的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是人肉的味道。
赵衍站在街角,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流下一道道水线。
无常使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像一根在最激烈时,被火焰猛然烧断的琴弦。
余音刺耳,只剩死寂。
但赵衍知道。
鬼,也是要住店的。
死人要去看得见灯火的地方,活着的鬼也一样。
洛阳城这么大,如今只剩下一家还能住人的客栈。
千花锦。
只要他们还在人间,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破绽。
然后,用那群鬼的命,去和铁鹞的刀碰一碰。
他转身,人与影子,一起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雨幕里。
路是湿的,像一条死蛇的背。
青石板的积水里,倒映着天。
那是一种惨白的,被抽干了所有血色的天。
就像这个王朝的脸。
他还没有走到千花锦,就看见了一辆车。
一辆破旧的,拉着重物的大板车。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吱呀”的声音。
拉车的是一个老人。
他的背已经驼了,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弓很累。
可弓不能断。
车旁,还跟着一个少女。
她的脸很干净,眼神也很干净。
可她的干净里,藏着一种与这肮脏世道格格不入的倔强,还有一种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
就像一朵开在泥沼里的,快要枯萎的白花。
赵衍的脚步没有停。
他这种人,就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脚步。
可就在他与那辆板车擦身而过的时候。
他停下了。
他的耳朵动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从那辆车里,从那个躺在木板上,被破旧棉被盖着的少年身上传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早已昏死过去,一条胳膊已经断了,伤口上的泥土和鲜血几乎已快要了他的命。
简单的包扎根本无法阻止他的死亡。
可他剩下的那只手,却死死地护着一个用脏兮兮的抹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东西,就放在他的身侧。
赵衍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在那东西里面,感觉到了一种极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心跳声。
无常使?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里的那片死寂。
他转过身,拦住了那辆车。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江湖人的关切与热忱。
“老丈,姑娘,看你们的样子,似乎遇到了麻烦。”
他的声音很温和。
像雨后的阳光。
当他笑起来时,没有人能把他和一个杀手联系在一起。
老人停下了脚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
少女的身子,也下意识地绷紧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一身干净劲装,腰间佩着剑的年轻男人。
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自己腰间的剑柄。
老人仰起头:“敢问阁下是?”
“在下英七。”
赵衍抱了抱拳,做了一个江湖礼。
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那个昏迷的少年身上。
“看这位小兄弟的伤势,似乎很重。这洛阳城里,恐怕已经没有药了。”
少女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眼睛里,却透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
她们已经找了一天了。
那些曾经挂着“杏林春暖”牌匾的药铺,如今只剩下紧闭的门板,还有门板后,比死人更可怕的寂静。
赵衍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们已走投无路。
“若是不嫌弃,在下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还能买到救命的药。”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阳光热忱的少年起疑。
可那光很快就熄灭了。
他的责任实在是太重,经不起任何闪失。
他摇了摇头。
“不必了。”
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多谢少侠好意,我们自己再找找便是。”
他说着,便要拉着车绕过赵衍。
陈言玥有些不解地看着三叔。
可象庄那场血与火的洗礼,让她学会了一件事。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在这吃人的江湖里,突然出现的好意,往往比最锋利的刀,更要人命。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赵衍笑了。
他没有让开。
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们再往前走,可就到不了回春堂了。”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光。
“那条路,是通往大唐的行在皇城。”
陈言玥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比雨水还要冰冷。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上那个用抹布包裹的东西,眼神里的惊恐,像一尾受了惊的鱼,怎么藏都藏不住。
赵衍将她所有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定是无常使。
他想藏在那个箱子里,掩人耳目。
“回春堂卖药,有个规矩。”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一把看不见的刀,一刀一刀,割开他们最后的防线。
“只卖给熟人。”
“你们就这么去,别说买药,怕是连门都进不去。”